多歧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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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进一觉方醒,只觉脑海中雾霭沉沉,一时记不清自己身在何处。 桌上一豆残烛,床边余香袅袅,怀里抱只暖乎乎的水磨红铜小袖炉,熏得他一身慵惰直从骨子里往外淌,连指节也懒得动弹半分。帷帐里光线黯沉,依稀可辨帐顶上蹙金绣的瑞兽图纹,屏风上青青绿绿的山水,还有隐几上一对衬在黑绒布上的链刃——他终于想起来,此节恰逢上元,姬别情瞒着人带他下山,来长安观灯。 此刻姬别情并不在车中,祁进摸了摸卧榻外侧,业已凉透了。他揽衣扶髻下地,从春凳上抓起一件披袄盖到身上,忽听得门外有声吷吷,隐约似人声响。 他放轻了脚步,屏息附在门边,恰听见姬别情压低了嗓音,不知在与何人交谈:“此事非我之力所能及。恨歌,和赋,你们请回罢。” 越过树梢的冷风停了一霎,林中一下静极,几乎能听见枝头落木声响,一叶,又一叶。 和赋与恨歌,今夜贸然造访的两位不速之客,对视一眼,面上不约而同现出了失望的神色。 “岭南珠民动乱一案,牵涉甚广,我只会比你们更迫切地想要查明真凶,平息事态。”姬别情用一种公事公办的口吻率先打破了沉默,声线平静、僵板,仿佛冬日里干冷寒峭的天气,“皇上不满凌雪阁已久,趁此节匆匆裁撤了吴钩台南海卫,又令武德司察事监领刑部人手,接管吴钩台刑讯缉捕之职,将南海转运使与诸郡提举一并捉拿下狱……仪周身为南海卫主事,先遗失了贡品,后剿匪不力,被疑‘养寇自重’本是情理之中;若如你们所说,他已被武德司收押待审,亦是合乎法度,无可指摘。我既身膺台首之职,决不可徇私舞弊,帮你们这个忙。” 恨歌直直望定他,半晌方从唇边扯出一个难看的强笑:“台首是帮不了,还是不愿帮?” 和赋面色一变:“恨歌,不可对少主无礼。” “是啊,十年前的少主,十年后的台首——难道我们就不曾喊过他一声‘大哥’?”恨歌张目瞪住对面高大的男子,银牙紧咬,簪上蜻蜓在她耳边振翅欲飞,寒芒隐隐,“‘帮、我、们’?这太可笑了!姬台首,姬大哥,才过多久,你怎和自家人恁地生分——仪周,他早年随老主人出生入死,后来又同你一道离京、远赴西域,随后只身入南海险恶之地……且不论为你师徒卖命的几十年,单就是他那一条跛腿,你难道忘了……” 和赋往她肩上重重一按,低喝道:“恨歌!” 少女自知失言,悻悻住口,似要淌泪般紧紧阖上了眼,别过头去。 此夜十五,月轮满盈,万树千山同白,清晰照见姬别情蓦然阴鸷如修罗的眼——在他亲手炮制出无数具死状凄惨的尸身后,簪缨世族便争先恐后地对他挂出了恭顺的神情,已有许多年,无人敢在他面前如此放肆,亦无人敢于凿开姬台首经年累月严如渊冰极川的脸,从水下至深至寒处,揪出他不为人知的赤裸裸的恸怆与疲倦,揭开那些被主人冰封雪埋几近忘却的恩怨。 那一瞬间,和赋几乎透过冰面捕捉到对方眼中匆促而逝的狼狈,就仿佛他仍是十几年前那个身不由己的青年——十八岁,京城出身的公子哥,放逐边塞、颓败落魄,履历浅薄得令人生疑。凌雪阁人人心照不宣,姬别情是阁主在与皇权之争中暂落下风的弃子,此生回京的希望渺茫,没人会将信念寄托在这样一个浪荡轻浮的纨绔身上,即便他是苏无因的关门弟子——好藤还出劣瓜呢!碍于情面,大家勉强尊他一声“少主”,却反被对方纠正,“别叫我少主,叫大哥”——后来事实证明,这个男人的确担得起这个沉甸甸的称呼,他仿佛生来为疆场与朝堂而生,骁勇果决、帷幄运筹,甚或亲自往营中排兵布局、上阵杀敌,将吴钩台的猎手撒遍关内关外,左右了上百场大大小小的战役,主宰着丝路沿途几十个国度的命数……那十年里的西州卫,事实上独立于新帝的监视之外,独霸边关一隅,天高皇帝远,他带着大伙儿过了十年的好日子。 是什么改变了这一切?仿佛昨日他们还在承露台上高举酒樽遥祝明月,愿美酒如青春永驻无尽无竭,庆贺胜利的歌声犹在耳畔;天一亮,来自京城的宦官已手捧明黄绢帛抵达城门楼下,昂然直入,摘星崖顶人去楼空,如云烟散,再见昔日同僚,也如对面不相识般。 姬别情闭上眼,复睁开,幽邃的深渊便重新覆上极厚极冷的雪。他的眼睛里结了十几个冬天的坚冰,天然自成一层扞格难入的甲胄,坚不可摧,当他从容不迫地将全身上下仅有几处的弱点武装好,便又重新成为了那位柱石之坚的姬台首,仿佛人们曾经从他身上得到过的火热情义皆为错觉。 和赋无论如何也琢磨不透,究竟是京城的生活迅速腐蚀了曾经石赤不夺的青年,抑或冷漠薄情才是姬别情的原本面目。他还想像从前那样,痛痛快快地和自己的好兄弟打上一架,像在草原上摊开四肢一样摊开彼此坦诚的肺腑,手足之间没有隔夜的仇;一边却又清楚地知道,苏无因的高足与自己本就不是一路人,过去短暂的相逢知交已是昨日黄花,千言万语到嘴边,到头来,皆归于月下一声长叹。 风流云散,只是太匆匆。 “仪周如今就在押解回京途中,武德司刑狱所精锐亲自看守,困难重重,我与恨歌多次尝试援救未果,已别无他法。大哥,我们知晓你在京中朝乾夕惕,处境不易,若非黔驴技穷,实在不愿为难你……” “你们若是还认我这个大哥,既知我为难,就趁早打消这个大逆不道的念头。” 月华自姬别情头顶倾泻而下,眼里却是一整片光照不进的死寂汪洋,他空望着高处风摇树影,缓缓开口,嗓音淡漠沙哑,“‘法之不行,自上犯之’,秦之君嗣犯法尚且刑其傅、黥其师,更何况我姬别情的手足兄弟,心腹肱骨?仪周怠误兵机已是证据确凿,若再被查明有姑息养贼之举,我第一个不饶,又遑论是朝廷!” “大哥,我与仪周相识不比你久,却也知晓他为人cao守。你且扪心自问,当真认定这案子与他有关?” “是或不是,已非我能做主裁决之事。只须回京待大理寺秉公处理,自见分晓。” “只怕他拖着条跛腿,活不到回京的那天了!”和赋急上前几步,压低了嗓子,“岳寒衣小人得志,咱们与武德司众这些年新仇旧恨,他的人岂肯轻易饶过仪周?大哥,你最是知晓仪周性情,他决不会伏低俯首、背离旧主,教外人看轻了去,这一路怕是走得不安生——这番纵使活着进京,不死,也要在那帮恶棍手下脱层皮!” “和赋,你还是不懂。” “大哥今日若不说个清楚,我与恨歌永远不会懂!” 姬别情能觉察到面前两双眼睛正直直瞪着自己,其中蕴藏的激烈情绪宛如汹涌浪涛,但他丝毫不为所动,甚至吝于稍稍向老下属抬抬眼睛,仿佛耳中听到的不过是个无关紧要之人的命运:“往日种种误会,凌雪阁确与武德司不睦,如今既有圣上亲自从中斡旋,自是恩怨消弭,化干戈为玉帛。我与岳宪司既有同门之序,亦有同袍之谊,此后众人皆当共效明主,情同手足,岂能因一己私怨,同室cao戈?” “大哥的意思是,就眼睁睁看着姓岳的把咱们兄弟带走?” “我真是听糊涂了,武德司也是为朝廷办事,不知你们在杞人忧天什么?得亏是在我跟前,若在京中也这样出言无忌,此刻早教察事监打入大牢了。” 恨歌闻言,冷笑一声,眼眸中陡然渗出凄寒的冷光:“武德司有狗皇帝作倚仗,杀了咱们多少人马,如此不共戴天之仇,竟也是可以握手讲和的!大哥,我瞧着你像是疯了——又或许如和赋所说,你变了,今日就不该走这一趟,只是我不亲眼见你、亲口听你应承,终究不死心。我以为十年足够看清一个人,却不想有人做戏以假乱真!” 被这般声色俱厉地指控,姬别情面上仍旧平和,仿佛被点名的是另一个恰巧与他同名同姓的无赖。他只怜爱地轻抚身侧骏马光润滑腻的细鬃,似爱抚一名沉鱼落雁的情人。他看起来真的什么也不在乎。 良久,恨歌喃喃开口,音调冷如一阵飕飕寒风:“大哥,打从你与仪周离开西州卫,武德司步步紧逼,伊夜先生就是在那时候带伤出走,下落不明的。我与和赋临走前,一把火烧光了所有带不走的秘档卷宗,摘星崖顶的烈火三日未熄,吴钩台西州卫自此土崩瓦解,名存实亡。 “和赋放心不下你和老阁主安危,决意要回中原看看,我们两个便沿河西商道日夜兼程,一路辗转,带着你那些子不可告人的秘密回到了长安。得知你在京中加官进爵、青云直上,我们由衷为你高兴。彼时又逢仪周因腿疾左迁南海卫,我俩便去岭南投奔他,隐姓埋名——‘西州余党’已尽数死在那场大火中,就教朝廷死无对证罢!我们三个都打定主意将过去的事烂在肚子里,岂料岳寒衣欺人太甚,数年中不断遣人暗中追查,处处刁难,仪周此番也是因行动不便被他捉去,巧冠名目严刑拷打,逼他供出我二人下落,交代你在西州卫‘谋逆’的把柄…… “我与和赋已是日暮穷途,身后深渊万丈,退一步便是粉身碎骨。人,我们一定要救,死生不论;秘密,我们也会守口如瓶,将这些东西统统带进棺材里去——姬台首,你尽可放心继续在京城逍遥,我们宁死不愿寄人篱下、卖主求荣,亦不会连累到你的锦绣前程!” 仿佛一幕偶戏到此终于匆匆收场,她狼狈地别过头,不愿再多看姬别情一眼,只为不让自己在他面前落泪,“和赋,走!” 心知今夜必将无功而返,多说无益,和赋亦是转过身去,不再言语。 姬别情这时候却突然出声叫住了他俩:“等等。”他揪了揪自己衣领子,指着两人身上的衣衫,“吴钩台西州卫已不复存在,你们也不再是吴钩台门人,这身衣裳尽快处理掉,莫再穿了。今后,也不要再往京畿来。” 满地清辉霎时颤栗起来,如雪片般纷纷落在少女怆然脸容,她的面色已完完全全地惨白下去。 “我本也不愿来!姬别情,姬大哥,京城究竟是个什么地方,怎会让你变成这样?当年我一心求死,是你亲手救下我,谆谆告诫,天子身侧有小人乱政、权佞祸国,有志者当以匡扶社稷为己任,岂能轻言生死……” 姬别情豁然大笑,很是爽朗开怀,但眼中却全无温情,寂寂如壅川:“且住。我那时年少不知天高地厚,狂言悖语,你莫要当真。” “够了!”恨歌的脸孔在痛苦中骤然扭曲,拔高了音调嘶叫出声,“我今晚已经听够你装腔作势的场面话,姬别情,看看我俩的眼睛,你最好将心里话一五一十掏出来。你知不知道自己现在看起来有多窝囊——” “姬大哥!” 一声疾呼恰时斩断了恨歌的话语,光亮陡然升起。 三人同时望去,祁进便在车辕上坐着,一手打起门帘,另一手拎那小通草灯,熹微灯火自暗夜中撕开一道明晃晃的罅隙,仿佛敝衣被利刃划破裂口,涌出团团丝絮。灯火昏黄,似氤氲着一罥无主愁绪,将提灯人的轮廓笼得尤为虚澹,他拎着灯缓步走近,恍若林中又升起一轮皎皎明月,模糊的影子便在众人眼中渐渐清晰,似从一片光晕水雾中打捞起一幅单薄的美人绣像。 玄门弟子俱受清规戒律,衣着亦有严正规矱,日用巾褐裙帔等物皆须质料纯素、用色朴慎,不著锦绣艳服。如今从姬别情车里却下来个簪珠戴玉的髫龄少女,脸孔尚余几分稚气,桃花生两腮,遍身道服皆以罗绮裁就,走起路来就如二月风里的春杨柳,诗情画意、娇娇娆娆,怎么瞧都不像个正经道士,真实身份可想而知。 姬别情眼中乍时升起了和煦的暖意:“清清,外边冷,你出来作甚?” 小女冠个头才及姬别情胸口,半边身子躲在男人身后,轻轻挽起他手,盯住恨歌与和赋的眼神一瞬不瞬,尤为戒备,像守卫一尊她虔心侍奉的神像:“睡醒见你不在,就起来看看……大哥,我没有打扰你的朋友罢?”不知是年纪小还是有意矫揉,美人启唇就是一把稚态未脱的清软嗓子,闻声便如流泉鸣玉,春莺妙啭。 恨歌是熟悉这种眼神与腔调的,即使在西州,姬别情身边的浮燕流莺也从没断过。这个男人还在少年时就过惯了千金买笑、红粉追欢的生活,回京后仗着权财夜夜章台走马,愈发变本加厉起来。 “好一个标致的小丫头,瞧着年纪够给你当个便宜女儿,却喊你作兄长,台首这艳福真不知是几生修到的?” 恨歌翻翻眼皮,将祁进从头至脚打量过,直到对方被看得浑身不自在起来,才极刻薄地笑了一声,毫不掩饰自己的鄙夷嘲弄,“她头上身上穿戴的都是上品南珠罢?京中流言蜚语,我也略有耳闻,姬别情,你如今可堪称是自甘堕落——搜刮着民脂民膏,净往酒缸子和小婊子的裙底钻,也不嫌脏!” 尽管她刻意压低了嗓音,那些詈词仍是一字不落地灌进了祁进耳朵。他面色为之一变,刚想反唇相讥,却忍住没有出声辩解,只将带着几分怨忿的手指往姬别情背上狠戳了好几下。 姬别情神色如常,长臂一舒就从身后将祁进拽出来,圈进怀中:“是,我自甘堕落,玩物丧志——原本去西州便是权宜之计,好不容易回京,此地有美酒、有美人,就是我毕生所求,何苦再往前走呢?”他俯首在祁进发间深嗅一口,如酒醉般称心喟叹,“‘笑颜如花绽,玉音婉转流’……我这人没什么远大抱负,与其享厚禄、居重荣,衣狐坐熊,不若与美人松萝共倚,终老山中——你们可听明白了?” 恨歌徒劳地张了张嘴,就像琵琶上铮鸣后又骤然断绝的丝弦,彻底缄默。她不得不接受一个残酷的真相:这个狡獝多诈的杀手冷漠得就像他的刀。 “今夜确是我不解风情,扫了两位的雅兴,今后不会再来!” 她生硬地撂下一句,调开身就走。 姬别情松开祁进,转过头正待说些什么,却不见暗夜中闪过一道锐器的寒光,从恨歌离去的方向倏地飞来。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