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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宴(上)

    

家宴(上)



    兰提离开丹枫山庄已经七天了,他收到了很多信件。

    谢冰疑出言不逊,谢冰疑的长辈们极为惶恐,连夜大书特书以表忠心,兰提在海岸边,拆着一沓沓的厚信。他从来都没有一人犯错,全家连坐的想法,谢公刀谦卑至此,兰提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谢冰疑在兰提眼中也没犯什么错。

    如果父亲在世的话,他会很严厉吗?雷霆手段以立威,亦或是怀柔政策以驯化。兰提想起来以前兰启为的许多教育许多叮嘱,头痛欲裂,最终他摇了摇头,没有回信。转而给纹尺去信,务必厚待谢公刀。

    兰携写了红林梅州内斗恶化,梅山派杏林派渐成水火之势,梅山派的领头羊梅解语有在示好,而杏林派则先回避山庄,在兰携给予了警告后,也在示好。

    兰提见过梅解语,当时他尚未归顺梅山,就已经在当街殴打他的病患,梅解语怒斥病患不懂感恩恩将仇报,一时人人侧目。当年就是个暴脾气,后来弃医主武,主张推动整个红林梅州转型,想法激进,手腕强硬,被称为中原殷疏寒。

    处处都是被撕裂了的门派,天都剑峰不归丹枫山庄管辖,而红林梅州一旦内斗起来,就又是武林盟的责任了,也就是兰提的责任。

    听闻爷爷在世时,武林盟若有门派内斗,他总会挑一派顺眼的,如龙卷风一般灭尽不顺眼的。而父亲坐山观虎斗,可又不是全然地旁观,他总能挑起怒火,总能扇动战争,等待他们争出最后的结果来,他是无色无味的催化剂。

    兰携在信中问起唐鸢刀门派的情况。唐鸢刀这次是在丹枫山庄的地盘上斗起来了,所以兰提不得不插手。唐道菀几次欲寻死,都被手下拦住。她又哭又发抖,却咬死了就是她要给唐道坤下毒。越是这样,越有隐情。武林盟主得主持公道。

    他该因循旧例、尽职尽责。可是每践行一项旧日的想法,他就越想逃。逃到海上的渔船上,没有人认识他。家里到处都是比他合适的人选,为什么偏偏是他,要周旋要插手他根本不关心不在意的事。他感到十分厌倦。

    兰携还提起:初试进行了几天,虽然后面还有时间,但是目前来看,应该很难有比那个来自南理的小姑娘强大的了。李瓮彩,南理人,十六岁。无门无派,师父就是她的父亲。北上中原柳县,来参加青衿试,盘缠花费颇多,她白日比武,晚上卖舞。

    怎么强的?她出招时节奏感和音律感都无法破坏,她的每一次动作都一呼一吸着,起起伏伏,极为规律,不会因为对手的进攻而产生变化。这说明她的心法练得炉火纯青。只不过,她也很特殊。她出招时,其父亲必在一边吹笛。不知道这样做是不是合乎规矩?

    兰携带着妙月已经去看过了,哦……妙月的名字。兰提摩挲着信上应妙月三个字。

    妙月判断李瓮彩的轻功也一定超凡绝尘。可怜这父女俩出身深山大荒地,那里根本没有什么出色的武功,居然也能自己研究出这么精细轻盈的招数。有趣的是,李瓮彩的父亲非常年迈,两鬓花白,乍一看以为是她的祖父。如果推断来看,李瓮彩的父亲也许是六十岁才有她的。

    兰携做了主,给了阿彩盘缠住宿费用,不需要她再去辛苦卖艺。从这些草莽中脱颖而出的初试者,必然有她一席之地。

    兰携最后提了一句:“阿彩很漂亮。”

    一整封信,也就最后几个字是兰携自己写的。其他全是他的剑侍代写。都不用判断笔迹,兰提都知道兰携根本懒得写这么一大篇。

    兰提回了一个字:“阅。”

    兰招交了很多初试的实录速写。他是真的嫌无聊,没有一点有意思的内容,打打杀杀毫无技巧。他见过几次谢冰疑,应该也是觉得这些武功粗陋,不值一看,总是来转了半圈,就离开了。听风楼的探子也夹杂其中,也就只有探子才会假装看得起劲。懂行的人多是扭头就走。他略有些遗憾,四哥总是在说李瓮彩,可是他总是赶不上她出场的轮班,至今他也没见过她。四哥近来总和父亲吵架,因为婚事,四哥不满意父亲给他选的未婚妻。三哥你知道不?

    兰提回:“知道。”

    春涧心法漱泉已经带走了,没有春涧心法,兰家又走上了那条家主早逝精英夭折的老路,下一代只提前预备了天枢一个,天枢和兰招也就差三岁。兰启有当时没比天枢大多少,都有纹尺了。早婚早育在山庄内一直是传统,兰启为早年自持春涧心法,没替儿子着急,兰启平却不确定春涧心法这件好事能不能落到他亲儿子们头上,早早在替兰携兰招物色新娘。漱泉已经不会回头,这些事又翻出来了。

    四叔写信,告诉他,他已经敲定了人选。人选的名字……四叔选她,确实良苦用心。而对这个人选,兰携的态度也可以猜到了。

    兰携没有问兰提他的意见。他不需要经过兰提的同意,他也会奋起反抗。兰提只是没想到,这种逼迫会来得这么快。既然会逼兰携,那其他人都会逼一逼。

    他印象中兰携还是那个斗鸡赌马游手好闲的弟弟,一回家就翻着眼睛谁也不搭理的倔种,父亲和四叔轮流去整治,也总是不屑一顾……

    家中的长辈们已经凋敝了一半,已经轮到他们了。

    这种压力越是迫近,兰提就越想逃离。

    兰提收起所有的书信,他终于可以展开妙月的信。她的信件和其他人的都不一样,她好奇疑惑的神情,她蹦蹦跳跳的姿态,他都可以想象得到。

    天枢敲了敲门,他端来几个热山芋:“我拿海岸边的石头烤的!”

    兰提点头让他进来,天枢盘腿坐在他脚边专心致志地剥山芋皮。兰提想起来,以前他还是动不动会因为石不名的态度躲起来伤心的少主,青澜紫瑚不准他躲起来,抓着他硬这样聚在他旁边,他们一天到晚只惦记吃喝,星生不惦记,他多半会趴在炉火边的毯子上睡着了。

    妙月信中,写了许多星生的事,也交代了解毒的办法。兰提又想说那句话,星生长大了。而青澜紫瑚已永埋黄泉,不会再有变化。

    妙月之后收到了兰提的几张画,都是她的侧影,她的轮廓。兰提并未对妙月提起他的噩梦,他的病体。他只字未写,寄回了他在唐鸢滨海边捡到的美丽贝壳。

    妙月玩着他寄回来的贝壳,接到了家宴的消息。

    纹尺比侍女们更早一步到来,她拉着妙月快步走,一边走,一边向她描述这次家宴的主要目的:“给兰携定亲。”

    妙月大为吃惊,在她眼里,兰携和成亲两个字就不挨边。而且,兰携兰提谁都没说过啊。

    “快刀斩乱麻,兰携很抗拒,但是四叔不会给他反抗的时间。今晚就会定下来,有个仪式,走完仪式,兰携就是有妻子的人了。”

    “兰携还很年轻啊……而且他那么抗拒,是不喜欢那个女孩儿的吧。”

    “喜欢和不喜欢和命来比较呢?家中剑法越往上越缺不得心法,可是又不能不往上走。延续、传承,一代又一代,一直都如此。”

    “那不就是把人当工具?!”

    “应姑娘,你失言了。如果我不安好心,我可以现在就趁兰提不在……”

    两个人一直傍着对方的胳膊,快步行走,对话也一句接一句,让人透不过气。

    纹尺扳着无法理解的妙月的肩膀:“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我成婚多年,也并未有子嗣。兰携他是很乖的孩子吗?他有嘴,他有手,他要抗争就让他自己来。我看今天就是最后的机会,兰携他要反抗,就是家宴。”

    “有好戏看了。”

    妙月注视着纹尺略染风霜的面孔,明明是初夏的夜晚,她也还是觉得冷。龙潭虎xue丹枫山庄,伸出了它腥湿恐怖的触手,裹得她无法挣脱。那是那个未知女子和兰携的命运,妙月从开始简单的思乡,已经到有了迫不及待要离开的冲动。

    “兰提怎么说?”妙月还有一些希望。

    “小曦寄信给我了,他说他支持兰携的一切决定,只是对面的女孩是无辜的,让兰携别给她难堪。但是按兰携的脾气,要他不给人难堪是不可能的。我会尽力维持场面,你不用管。”

    “他亦提醒我,就算兰携是今天的主角,他们也一定会冲着你来的。星生在你身后,我父亲病休,他暂摄外门所有职权。你是安全的。”

    “冲着我来?”妙月还是有些不明白。兰提他什么都不喜欢说,他尽可能不让她忧虑,可是当危险靠近时,她就会懵然无知。

    纹尺抓着妙月的肩膀:“你觉得你现在是丹枫山庄的外人吗?”

    妙月迟疑,没有开口。

    “你要记住,这个答案,在不同的人面前,也要不同。在兰窈面前,你要一口咬定你会为山庄尽忠,在我三叔四叔面前,你更要记住,哪怕你不认同这里,也不要说真心话。”

    纹尺的忧虑是切实的,妙月无法拒绝。

    岔道时,纹尺有事先离开,她走后,星生从竹林后走来,他手上还有血迹:“才喂过四小姐的老虎。”

    猛虎咆哮,高树密林,妙月又忍不住想往后退。星生在路边的水缸里净手,就要带妙月去怀宗楼,家宴地点。

    妙月下意识就要站在领路的星生之后,可是星生却昂起下巴:“走到我前面去。”他跟着妙月,在要转弯时才出一声。站岗的弟子们时常和星生问礼,也对妙月问礼。他们越谦恭,妙月也越觉得想逃走。

    兰提在的时候,她只用对着他一个人,学剑练剑,单纯无忧。等他离开,虽然她不会落入险境,可是却从头到脚寒意森森。

    怀宗楼并不高,灰扑扑的,不扎眼。庭院外正站着一个深蓝色宽袖长裙的女子,身材高挑,比妙月还要高一些。她正挟一弹弓打鸟,天蓝色披帛随意拖在泥地里,而她肩膀上站着一只白色鹦鹉。

    星生连声问了几句她是谁。她都不回头。星生猛地拔剑:“说话!”

    白色鹦鹉听见了,轻轻啄了啄蓝衣女子的头发,那女子终于回头,她微微一笑,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小星生,是你啊。你得贴近些,我才听得见。”

    那女子有一双很亮很亮的眼睛,不光是亮,形状也很美,双眼皮的褶皱深而长。梨花雪苹花白,静水流深。

    星生立刻认出了她:“阿妩jiejie。”星生的声音有些颤抖。

    阿妩微笑:“你总是忘记,我现在半聋了。”

    星生突然擦了擦自己的脸,像是在擦眼泪,然后介绍妙月道:“应妙月。云露宫人。今天参加家宴,代表少主……家主。”

    妙月点头微笑。

    阿妩听不清:“星生你先去吧。”

    星生又跟着妙月往怀宗楼里走,星生消沉了很多,但还是主动解释了:“她是青澜的jiejie。”

    星生的解释实在是太单薄。见到兰窕后,妙月才终于知道她是谁。兰家四爷精心挑选给兰携的妻子,背景透明,满门忠烈,年龄合适,五官端正,四肢健全,身体健康。

    宣天妩,宣天澜的jiejie,宣天泽的meimei。宣珹之女,宣茂之孙。爷爷服侍兰曾,父亲为大伯牺牲,哥哥补位二伯早死的剑侍,弟弟给了小曦当剑侍。

    妙月听着这一大串的人名,都心惊胆战:“也就说是,她的爷爷、父兄、还有弟弟,全部都已经过世了。”

    “这很正常啊,只不过她也确实有些不幸。因为不幸,所以才称得上是满门忠烈,她剑道天赋一般般,最擅长斩马刀。可是听力受损,不再作为外门弟子出战。升内门后,负责培训幼年弟子。”

    “她为什么会……”

    “她母亲死了丈夫死了两个儿子,青澜过世后再也无法忍受,带着她一起服毒自杀。都救了过来,醒后她母亲疯疯癫癫,她自己则失去了大半听力。”

    “我父亲好久以前就看上她了,兰携前几年荒唐不成器,最近有点像样,他才好意思和人家张这个嘴。加上近来兰携有些得意忘形,纨绔的毛病又冒了出来。我爹担心他再这么下去,阿妩会反悔,就要快刀斩乱麻,立刻定下来。”兰窕耸了耸肩膀:“我们和阿妩很熟的。兰携以前就说这个jiejie漂亮,可是他一听到婚配的事情,立刻翻脸了。”

    “我是钟意阿妩很久了。”妙月听到了自己不熟悉的声音,惊愕回头,她猛地要站起来,却被来人摁了下去:“应姑娘,坐。”

    “爹。”

    “四爷。”

    星生一直站在妙月身后,没有说过话,现在才出声向兰启平行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