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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的城11

    天蒙蒙亮,元苘躺在床上回味满以喂她的毒鸡汤。

    想做才重要?世界上有很多事不是想做就能做的,即便想做也会腻。

    屋外寒风顺着窗户缝溜进客房,暖气没想象中缓和,屋内忽冷忽热,她裹紧被子决定继续留在大兴安岭,等着满以对鄂伦春失去兴趣的时刻。

    接下来的几天元苘和满以在十八站游走,要与生活在这片冰天雪地的人成为朋友只需要先开口说话,之后热情的人会把经历变成故事讲与游人听。

    使鹿鄂温克认为熊与人有血缘关系,熊既是狩猎对象也是精神崇拜对象。

    他们猎杀熊之后要说“你睡着啦”,食用时会模仿乌鸦叫表示是乌鸦在吃,食用完收集熊骨和桦树皮、树枝捆绑围好,置于树杈高出安葬。

    有人说自己叔父有专治风湿的方子,二十四味药材都在山上采,在病患处烫几个疤一辈子都不犯病。

    乍一听像卖药的骗子,偏偏没提钱。

    叔父也是,男人也是。

    男人说叔父没有行医资格证不能正大光明给人看病,说叔父醉倒冻死在内蒙古的雪夜里,说风湿药失传了,后来患病的三姑活活被病痛折磨死。

    “为什么不去医院?”

    “去了,他们治不好,钱也没了,命也没了。”

    鄂伦春族的小孩把做好的狍哨拿给元苘和满以看,桦树皮修成指甲模样,两片对折吹奏。

    夏季母狍子产仔,猎人吹响狍哨模拟幼狍叫声诱捕母狍或者闻声而来的野兽。

    “皮卡兰,皮卡兰。”

    孩子们在小区门口奔跑,嘴里的鄂伦春语无法连成长句,听说会做狍角帽的人也越来越少。

    遛弯的老大爷见他们只关注少数民族有些不服:“汉人咋啦!汉人也有枪也打猎,十年前派出所还卖子弹,一块五一颗。”

    大爷说以前打仗不少人有枪,两个村争土地派武警来镇压,他那把五六式自动步枪前两年才上交,国家给钱,交了也就交了。

    “回收也对,老式弹壳威力大,爆炸能把家具窗户全炸飞。”

    外面太冷,大爷和两人聊了两句转身回家。

    衣着朴素的老太翻找垃圾桶,苍老的手布满结痂血口,元苘将手中空瓶递给她,她便心事和盘托出。

    老太邀请元苘和满以去家中坐,元苘忐忑不安,生怕老太家里藏着守株待兔的绑匪,等到老太家才放下心。

    回迁房二十多平米,窗户被塑料布封住,杂物都堆在阳台显得客厅宽敞不少。

    老太将捡来的垃圾分类,开口就说自己毕业于延安外国语学校,又说自己挨过批斗。

    村里人扒走她干净的衣服,将全是跳sao的衣服换给她,她被跳sao咬得直哭,为了改变命运嫁给根红苗正的老男人。

    她生了两个娃在纺织厂当女工,好日子不长久,男人出事故死了。

    按当时的规矩她又和男人的弟弟搭伙儿过日子,她给男人的弟弟生了六个娃,日子过得挺好,能活着就挺好。

    老人说话时门突然开了,女人牵着孩子站在门口,看见家里的陌生人眉头紧蹙,不打招呼带孩子到一旁写作业。

    “宝儿,这次考好妈就给你买玲娜贝儿。”

    听这洋名就是个贵家伙,老太询问玩偶价格,教育女儿不要太溺爱孩子。

    “我们那时候哪有你这个条件,饭都吃不饱。”

    女人嗤笑:“那时候有钱人多了去了,吃不饱饭是你没本事。”

    “我没本事也把你养这么大了!你有本事还住我家?”

    “是你欠我的!”

    女人瞪大眼睛怒视老太,她一直觉得自己怀不上孩子和小时候营养不良有关,为了要一个孩子她倾尽家产,好不容易才老来得女。

    她活了半辈子都在苦难中,不知道自己该反思什么。

    老太一言不发继续整理废品,满以弯腰帮忙,她说不出话,苦涩地拉起嘴角表示感谢。

    “您也该清醒了,别再说上过大学的胡话。”

    女人来到矮桌边辅导女儿写作业,五加七小女孩算了一遍又一遍就是说不出正答。

    她耐着性子说:“用手指算,五加七等于多少?”

    “二。”

    清脆童声把女人愤怒值拉满,她拿出直尺抽打女孩手心,女孩的眼泪像断线珍珠掉在桌面,一边求饶一边说出错误答案。

    女人一改慈母形象,将课本撕成两半,狭小客厅充斥疯狂的骂声。

    老太起身颤颤巍巍走到卧室,从抽屉里掏出老旧饼干盒,打开后摸出泛黄纸张,上面的钢笔字洋洋洒洒写着:

    理想和生活在我眼前,我仿佛一只虫子掉在运作的机器中,转动的齿轮切碎我的血rou,生锈的铁链禁锢我的灵魂,我已无法放肆游荡。

    写满文字的纸张塞满铁盒,最下面压着多年前的毕业证书,那是一张普通人无法鉴定真伪的旧纸。

    她决定安于现状在齿轮间产卵,降生的卵长为虫继续在齿轮夹缝中挣扎,攀爬向上触碰名为理想自由的漩涡。

    她合上铁盒决定埋葬昏聩往事,计划明天四点出门,在其他拾荒者起床前捡走垃圾桶里的废品。

    气氛令人窒息,元苘想开门逃走,满以看了眼桌边哭泣的小女孩,走过去对怒气冲冲的女人道:“我是老师,让我试试吧!”

    亮出身份果然管用,女人高兴起身给满以让座。

    满以拉了下椅子和小女孩保持师生该有的距离,坐下后笑着介绍自己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小女孩怯生生说:“阳阳。”

    “阳阳喜欢什么?”

    “画画。”

    满以轻声细语安抚女孩情绪,让她在纸上画画,用画画的方式教她解题:“不怕,题有些难我们慢慢来。”

    满以一遍一遍不厌其烦解答,女孩渐渐找到方法,不用人教独自完成剩余作业,得到夸赞后颧骨升高看向mama。

    陌生男人比自己这个亲妈还有耐心,女人无言以对,抱着女孩亲了两口:“阳阳真棒!”

    东北的文化里人与人的关系很亲近,对陌生人有莫名其妙的信任,也会生出摩擦,天大的问题满以都能轻松给出答案。

    元苘的眼睛无法从他身上离开,她也有问题想问,但无从开口。

    两人准备离开,女人态度大转弯望着满以问道:“您在哪儿教书?方不方便给我家阳阳补课?”

    “不好意思,我在哈尔滨任职不太方便。阳阳很聪明,您有时间多陪她画画,孩子对这个世界很陌生需要您的耐心教导。”

    话说到这儿女人已经知道错了,有时候脾气上来不管不顾:“谢谢你们,慢走哈!”

    她关上门偷瞄卧室,刺猬应该在亲近的人面前露出柔软部分,而不是对外人翻肚皮,对家里人竖起尖刺。

    她走进卧室眼睛不知道该看哪儿,许久后道:“妈,对不起。”

    来往的人在十八站的雪地里留下信件,没有署名,没有目的地。

    元苘和满以回收散落的信件拆开,信上的文字变成箭矢射穿绑在元苘身上的气球,让她从高空缓缓降落,无法高高在上俯视这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