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置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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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昭阳殿东阁,守门的宫人正要行礼,宇文序抬手止住。 约莫是点了好几盏灯的缘故,绿窗纱倩影层迭,一笔浓一笔淡,分不清所属何人,声声谈笑透过盘长五福窗棂,别无二致地模糊。 石竹色的文书,紧攥发白的指尖,宇文序气不打一处来。 他存心与南婉青闹别扭,一连数次拒了昭阳殿请见,端出一副清心寡欲的明君模样,只等南婉青气冲冲杀来宣室殿,搂着他的腰问“向之如何不理我”。 他自然不舍得,却多了自欺欺人的借口,道是心软,而非偏爱。 那人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成日吃喝玩乐,好不快活,半点不忧心。 纵使圣驾前往陆婕妤宫中用膳,当众拂了南婉青面子,她也浑不在意,前所未有的老实规矩。 偏生这时候规矩。 水晶帘隔开一片朦胧,帘外月白釉凤尾尊歪着一枝并蒂莲,疏疏点缀几柄小荷叶,帘内叁五人围着案几,只听“嗬”一声惊叹,众人皆道:“娘娘好手气,今夜已是第叁个‘卢采’!” 卢采,樗蒲掷采中最好的采数。[1] “‘情场失意,赌场得意’,古人自然不欺后人。”话说得懒洋洋,听不出高兴,也听不出不高兴,“哪怕再掷出十次,我也不奇怪。” 圆头靴挖云盘金,踏上莲花片影,宇文序停住脚步。 今夜召幸德妃,与其说是听进成太后劝告,倒不如说是气南婉青无动于衷。 宣室殿孤枕难眠,十余夜辗转反侧,猜测无数种南婉青闹腾的法子,宇文序从未想过她会径直请辞。 “娘娘当真要离宫?”沉璧捧起茶盏,问得小心翼翼,“若是娘娘离了宫,再没有镶金嵌玉的樗蒲玩儿,往后每年也吃不上荔枝……” 挖云靴近前几步,白袍映出水晶帘空濛的雾影,不曾显露身形。 他想听她的回答,是否如当年那句未说全的情话。 “你倒担心起我来,”南婉青噗嗤笑开,“到时候给你寻一位小郎君,只怕往后夜里,你找不出闲工夫陪我玩樗蒲了!” 沉璧羞红一张脸,其余人轰一下笑得东倒西歪。 眼前高大身影逐渐绷紧,彭正兴默默垂下头。 “娘娘,为何沉璧jiejie有了小郎君,就不陪您玩樗蒲了?”声音稚嫩,十一二岁的小姑娘,“沉璧jiejie往后只能陪那位小郎君玩樗蒲么?” “是——”南婉青笑道,“桐儿真聪明!” 沉璧气急:“娘娘!” “若出了宫,桐儿也想要一个小郎君。”小姑娘坐直了腰,“奴婢双陆打不好,上不得台面。娘娘赏赐奴婢一个小郎君,熬上十几夜、几十夜,待奴婢与他打熟了,便能陪娘娘解闷了!” 这桐儿正是上回南婉青与沉璧打双陆时,眼见南婉青掷出两个六,喜得叫唤出声的打扇侍女。 圆圆的鹿眼,圆圆的脸,好似一只喜庆的寿桃。 众人见她单纯可爱,掌不住又笑起来。 “不成不成,你年纪小,须得长个儿,可不能晚睡。”南婉青敛起笑意,说得庄重认真,“等你大了,娘娘亲自挑一个模样周正的给你,你说好不好?” 桐儿却蹙起眉头:“为何是模样周正的?不当是双陆打得好的么?” “对对对,是我错了,双陆打得好。”南婉青掩起半张脸笑。 “桐儿与沉璧皆有,奴婢也就不客气了。”渔歌清一清嗓子,“若出了宫,娘娘赐奴婢叁个小郎君罢。” 众人不由一愣,旋即笑得面红耳赤,南婉青身子一歪,瘫于坐塌,将引枕捶得啪啪响。 “渔歌jiejie求叁位小郎君,是打叶子戏么?”桐儿不明白为何众人笑得如此开怀,只从人数算出似乎是叶子戏的玩法。 渔歌颔首,揉了揉桐儿的小脑袋:“桐儿真真聪明。” “娘娘呢?”桐儿扑闪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问得贴心,“娘娘喜欢掷升官图,最少也得叁位小郎君陪着罢?” 珠钗斜簪,鬓发松乱,南婉青今日未穿肚兜,只在齐胸寝裙上系一块素色梨花诃子,袅娜风流。 “此言差矣,”南婉青以手支颐,纤腰半侧,端的是媚态横生,风情万种,开口便是,“我得要十一个。” 鸦雀无声。 “娘娘……保重身体。”渔歌幽幽道。 众人方才不敢造次,听了渔歌这番欲言又止的劝告,相视一眼,齐刷刷捧腹大笑。 烛焰轻轻摇晃,忽明忽暗,似是受音浪波及,不胜娇羞。 水晶帘外,寒意渗透天灵盖刺入骨髓,彭正兴鼻尖几乎点上胸口,不敢抬头。他恨不能砍了自己这双腿,怎就不会老老实实在殿外候着! 宇文序负手而立,指间文书布帛撕裂,封面封底坑洼不平,捏得不成样子。 “这样多的人,得用多大一张升官图?”桐儿张开双臂,上上下下一通比划,“得这样大,只怕殿里最宽的书案也放不下。” 南婉青正色道:“既已出去,何必整日闷在屋子里?大好河山,正合远游踏青、登高泛舟。十一个小郎君,正好陪我痛痛快快打一场马球。” 桐儿似懂非懂点了点头:“烈马难驯,娘娘确实应当保重身体。” 眼见桐儿真信了南婉青胡诌的瞎话,众人嘴角一弯便要取笑。 哗啦啦—— 珠玉相击,宛若狂风骤雨前率先砸落的几点雨滴。 银白的衣袍,阴沉的脸色。 殿内一众笑颜霎时凝固僵硬。 “参见陛下,陛下万安。”沉璧最先回神,朗声行礼,一众人后知后觉参拜,大气不敢出。 方才自家主子那番话,不知陛下听进多少,尤其最后几句,失礼放荡,其心可诛。 南婉青早知宇文序久立帘外,存心说了那些话,此刻见他怒火中烧,正中下怀。 “退下。”宇文序冷声下令。 沉璧等人忧心南婉青,迟迟不敢告退。 “你们先退下罢。”南婉青坐直身子,缓缓道。 宇文序从未见过她面无表情的模样。 无喜无怒,冷若冰霜。 “参见陛下,陛下万安。”南婉青起身见礼,客气生疏,“不知陛下来访有何要事,臣妇不过领了宸妃的名头,并非陛下后宫中人,时已深夜,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于礼不合。” 当年册封圣旨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南氏于社稷有功,上承天意,受封宸妃乃是享妃位俸禄尊荣,并非入太极宫为天子妾,起凤山蓬莱仙宫落成那日,便是南婉青离宫祈福之时。 后来吴王叛乱,众人才知起凤山为宇文序藏兵之处,新帝雷霆手段,令人胆寒。 至于南婉青,不过是宇文序手中迷惑天下人的棋子,是去是留,文武百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罢了,省得触了沉良坤谋反的霉头,引火烧身。 而今却是她自行请辞。 啪嗒。 辞行书抛上书案,扫开大片棋子,奏疏扭曲,看不出原本面目。 大掌扣紧皓腕,硬生生拽入怀中。 “于礼不合?” —————————— 注: [1]樗蒲:樗,音出,古代一种棋类游戏。博戏中用于掷采的投子最初是用樗木制成,故称樗蒲。又由于这种木制掷具系五枚一组,所以又叫五木之戏,或简称五木。“五木”有“黑、白、雉、犊”四种花色,能产生十二种组合,以卢采为最高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