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阳县采砂场(4)
金铭的指令是除掉当地势力的老大,包括她在内,都以为领头的一死,剩下的自会人作鸟兽散。 但广阳县当地的实况完全出乎她的意料。这件事并不是简单到杀死喜子就完了。 喜子根本不是头目,又或者说,谁都可以是喜子、是头目! 喜子一没,哪家哪户里平日最是不吭声的老实农村男人就会立刻成为新的首领。毕竟他们已经在尸体的证婚下发誓进退一体,他们会疯魔到底! 这不就意味着—— 陈楚航得灭村。 可她现在..还算是个人啊! 八天前,仅在八天以前,她的身份跟龙啊,跟黑社会啊,一点关系都没有,仅是一个跟人有交流障碍的内向女生,一个从小县城考入首都一本的大学生,卑微,好拿捏,但清白,同所有正常人类一样,或许有过转瞬即逝的阴暗想法,却具备完整且合理的善恶观。 杀黑社会的时候,她可以用天生兽性、复仇怒火和混沌正义感来麻痹自己。 可现在,她面对的是普通人,而且是整个村。 才仅仅过去八天而已啊! 陈楚航把自己两只手翻来覆去地看,黑暗间,她好像有那么几眼看到手心竟沾上了血。紧接着,指甲缝里传来异物感,好像,好像是残留着滑腻的人rou垢。不可能,她还没动手!陈楚航拼命甩手,但怎么也甩不掉指尖那捏碎舌骨的震挫感。 汗从额角流下滑进眼睛里,顿时,眼睛一辣。陈楚航被刺得咒骂一声,开始疯狂揉眼睛。 “不不不,不对不对,这不对。” 那汗像寄生虫一样一个劲儿往里钻,陈楚航怎么弄都弄不出来,视线辣成红黑黑一片,感官彻底被剥夺,该死,实在是太难受了,她想要立刻、马上把这痛苦连根拔起! 她狠命扣捏眼球,但滑腻腻的软rou珠子愣是卡在眼眶里扭,她怎么也挖不出来。好烦好烦,她恨不能把眼球连着大脑一起扯出来! “金铭!” 陈楚航闭上眼睛痛苦嘶吼着,“明明是他下的命令,妈的就该由他金铭来做!” 对! 找金铭。告诉他这不是势力不势力的问题,是整个村要跟他对着干,人根本杀不完,若是真的全杀了,那就是屠村,全国前所未有的最恶性事件,他根本盖不住!要想赚非法钱,就得闷头不吭声地赚,事情见光了,他的生意铁定玩儿完! 所以,金铭一定会改策略! 陈楚航像是溺水之人抓住了一根浮木,眼睛突然亮了,不断重复道:“我要告诉金铭,我要告诉金铭。” 所以得去抢到手机。 噗嗤—— 是案板刀没入了人rou,陈楚航喉咙里瞬间涌上一股铁锈味。 噢,原来她发愣的时候他们也没闲着,已经围上来了啊。 刀砍进来后卡在了肩胛骨里,陈楚航感觉到刀在左右摇动,又被往上提,但骨头与骨头死死咬住了凶刃,身后的人骂骂咧咧飞快退去:“他奶奶的闯鬼了,愣是剁不碎,居然比猪筒骨都硬!” “你个猪脑花!猪那是摆在菜板上噼里哐啷剁,她人怎么能一样!” “赶紧上啊窝囊废些!弄个小娃娃家家的,还要一副裤腰带都跳落了的阵仗?” 血腥味引爆了死寂,尖利的喊叫一下子爆发开来。 “赶紧整死算求了哦!” “莫要紧到整,整先前那个已经够了,这个搞快点儿!” ···· “呸。” 陈楚航啐了口血沫子,狠狠抹去鼻子里的血泡泡,转过身去,冷冷道: “这是你们唯一一次机会。手机,给我。” 当然是无人理睬。 “好。”陈楚航背过手去握住刀柄,便有哗嗤一声,鲜血四溅中,菜刀于人骨做的刀鞘中出刃: “那我就硬抢。” 十几分钟后,陈楚航甩开已是红油油的菜刀,周围一片哭嚎震天,个个都捂着手脚妈哟妈哟的唤。 “闭嘴,你们不是没死吗。”陈楚航扫视四周,眼神所到之处立即噤声。 她把所有人都踹倒后,把喜子从人堆里揪出来了,只杀了他一个。就当着其他人的面捅了几十下,菜刀上的血就是这么来的。不过这一招效果很不错,他们不离不弃的证词一时半会间,就这么屈服于残暴之下了。 但陈楚航不知道暴力震慑能管多久,毕竟大家都是亡命之徒,若是有谁一横心把脑袋别裤腰带上,她就不得不多杀几个人了。 她连摸好几人的衣服裤子口袋,空的,估计是行动之前为防被抢手机,提前把手机收起来了。陈楚航径直走向里屋,翻箱倒柜好一阵,快要把这家的家具全给印上血手印了,干脆连发霉的床垫子都给掀开了,终于从铺床的麦秸里找到了这家人的手机。 她只想打电话,便挑了台老年机。陈楚航按井号键解锁,立刻输入金铭的电话,按键红浆浆一片。 “是哪位?” 陈楚航把手机放到耳边,血腥味直冲天灵盖,一口恶气顿时涌上喉头。她强咽下去,刚想装得毕恭毕敬点,只听那边说道:“是陈楚航吧。” “对,是我。”陈楚航特意皮笑rou不笑补上一句,“金老大。” “当地是个什么情况来着?” 刘徐二人、喜子、枪、村民,陈楚航如实告知,金铭那边一直没吭声,只有劣质音筒的电流声和雪茄噼啪燃烧的声音。金铭可真是够淡定的,像是心里有数一样。 “陈楚航,你处理得不错,要是真把人杀干净了,那我们这档子小生意就没法做咯。我会立刻派人去处理这件事的,明早就到,你大概中午就可以回来。”金铭的声音在听筒里失了真,“没别的事?就挂了吧。” 但陈楚航没挂电话。 金铭如此淡定,而她在惊涛骇浪。 “等等。”陈楚航说完之后却不着急说下半句,转身看了看满是血脚印和红手印的房间,这里以前做过婚房,门上还贴着繁体囍字,只是时间有点久,纸呈现出灰暗的红色,麦秸铺上盖着鲜红的刺绣床单,边角起了线头,但是主人没更换,它就仍在那红成了一个血块。 满眼的血红色让陈楚航拿老年机的手有些不稳: “你知道我不是人,对吧。” 所以她才会在金铭早有预料的情况下被立刻派到这里来。 而且,在理智尚在的情况下感受到他们普通村民在杀人这方面的能力后,她才后知后觉,对人类来说,砍瓜切菜杀猪刮鱼和杀人的熟练度是不能转换的,更别提她的人设还不是经常拿刀的农村人。她好像,不应该在废弃工厂里杀死太多人啊··· 手机突然被挂断。 陈楚航想,她果然是世界上最大的蠢货。 但当时她别无他法。 地方官与中央官的联系中枢,商人想木材生意垄断。官商黑饭局后,村民被镇压,又陷入剥削,白天里, 陈楚航没想到,作为一个表面上的普通老百姓,有生之年且在短短几天之内进了贵宾包厢两次。 桌前白雾缭绕,身段可人的角儿浓妆艳抹,腾着云咿咿呀呀,唱念做打,嬉笑怒骂。唱了一出又一出天上人间,但没人理睬,陈楚航是努力欣赏但欣赏不动,广阳县新上任的县委书记王尧和组织派来的干事是在忙着推杯换盏。 两人说话弯弯绕绕的。 王尧给干事斟了一杯酒:“感谢我恩人哟!王某初来乍到,哎,那个寒酸样哟!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好项目,但是手里没钱,下边儿的又不听使唤,还占了我的好。要不是咱金老大帮忙,我也拿不上这个好项目不是?” 陈楚航默默翻译到,我想捞钱,所以我忘了上一任是怎么倒台的,也想非法采砂,但是我没钱买设备,村民又霸占了之前的设备想自己搞,我气疯了,所以引了条狼来。 干事呵呵笑道:“现在下边儿的人还听话吗?该吐的都吐出来没?” 村民们都把采砂船还回来了吗? 王尧喜笑颜开:“挨了教训就可听话了!果然都是些刁民!” “刁民!”两人齐齐道,然后齐齐哈哈大笑。 干事突然把目光投向陈楚航,嘴倒是对着王尧说道:“王书记,咱们的成功呀,都是她一下一下折腾出来的,别看她是个新人,知道王书记你心里烦了,特意跑来替你解忧的!这么机灵的人,组织特别看重,她在组织里待的日子可久着呢!” 王尧,人是这个叫陈楚航的杀的,但她会说是受你指示,她是妥妥的人证,将牢牢握在组织手里。 陈楚航挑眉看了下王尧,果然,他的脸僵了一下:“这,这怎么能说是特意为了王某呢···” 干事突然啪啪两声拍了拍王尧肩膀,又跟没事儿人一样哈哈大笑起来:“对哦,瞧我这记性,我哪是只来办这件事的!金老大最近认识了个小老板,搞木材生意的,就是他,帮咱们又添了几艘采砂船。你们广阳县林木资源挺好的,搞这行的大家都是知道的,所以啊,他最近那个愁啊,不知道怎么把生意做大做强啊,希望王书记您帮他一把,别的不说,要是有事儿能第一个想起他就好咯,他想努力做到咱们县的第一口碑。” 这人想搞木材垄断。 陈楚航低头喝了口什么什么三阳开泰汤,暗暗想到,除了黑白勾结,还涉及到政商吗? 王尧脸都快笑烂了,一个劲儿保证没问题。酒过三巡,王尧又试探道:“首都里的大人物们都是要抱孙子孙女的年岁咯,最近过得还安稳吗?” 干事道:“放心,我们金老大知道你有孝心,会好好把你的心意说给他们听的。只要你在大事情上,诶,听点话,不管是真是假,或者是去找几家企业来一起孝敬,给他们点脸面在,你的小打小闹,他们是能容得下的。” “正好,上边不是抓地方政绩吗,你找几个当地开公司的说说,好好儿想一下自己有没有把产值数据统计错,算好了再报上去,给大政策一点正面积极的回馈,懂了不?” 谈话结束。 那干事和王尧饭后带着她下到村里去,在江边转了一圈,看着轰隆隆已开始不间断工作的采砂船,两人彻底安了心。 巡查完毕,干事说还有事要和别的老板谈就走了,让陈楚航一个人到县城再坐车去机场。 陈楚航知道,有李愿简在手,金铭对她十分放心。 陈楚航两手插兜默默走在土路上,下午的太阳把她影子拉得老长,横在路边的菜田里忽大忽小。 “喂,娃子,这里到县城远的很喏,你还是坐我的三轮吧!免费拉你!”有辆载着一筐筐空啤酒瓶的三轮车慢悠悠追了上来,开车的人招呼道。 陈楚航一看。 ——他是昨晚的参与者。 这人左脚还有点跛,被陈楚航踢的。 “嗨,上来吧妹儿,是女娃子没错吧?”他挥了挥手。 陈楚航最终坐上了三轮车。 一路上还碰见了些人,大多都是中年妇女,偶有几个挑着粪桶锄头,大多都是兜着不锈钢碗,好像是送吃的去。 “喝啤酒喝这么多吗?一路上怎么全是大娘些呢?”陈楚航沉默了会,问。 “有力气的都去采砂嘞,种地没出路。24小时连轴转去采砂,没得空吃饭休息,就喝喝酒咯,反正这个度数低,还涨肚子。” 这人说道,“采砂好啊,真能赚钱,我们做梦都想要沙子。不过没抢到,反倒摊上了事,被别个捏了脖子,工钱反倒降了,哎,倒霉啊,如果还有下次,希望老天爷保佑我们成功哟。” 所以这人,应该知道她是谁吧。 “但是采砂也不好啊,前几年溃水淹井,死了接近两百个人噢。” “啧,哎,怎么说呢,但采砂绝对不能停得嘛。那可是钱哟。” 陈楚航跟着啤酒瓶一起晃荡,霹雳哐啷中,过路的人嗨嗨地热情招呼她,夜晚握过菜刀的手举得高高的,像砍骨头一样挥得用力极了,黑黑的瞳孔追随她摇摇晃晃消失在路的尽头,然后说上一句:“一路平安哟,娃儿。” 她只觉得荒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