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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荡无情的母亲三十三

    “呼呼,唔,嗯啊……”“呼哧,嗯,哼,唔啊啊……”

    一阵无聊的抖动之后,郁小小从男人身上翻身下来,波浪卷发微湿。她撩撩头发,赤着身子下床,拿床头的卫生纸把黏液擦干净。床上的男人闭着眼,还沉浸在那飘飘欲仙的滋味中。

    卫生纸填满篓子底部,郁小小进浴室浅浅清理一下,随意披着浴袍走到落地窗前,手肘搭在栏杆上,点了一支烟。

    烟雾袅袅升起,郁小小有些微醺。这座楼很高,这样看出去,半个城市尽收眼底,她看着下面如同游戏般微缩的城市,车子如同玩具车,在街道上来来回回,房子和高楼被放在一个个区块,道路在区块间铺展。下面的路堵了,白白蓝蓝黑黑的车子在道路间停滞,她看得入迷,不由捏起大拇指和食指,想帮车子跨越这个拥堵的路口。

    然而她的手碰到了玻璃,凉凉的,她恍然,搓搓手指,继续抽烟。

    她在五个区块外看到了自己如今租住的地方,那边房租到期了,她换了个便宜点的房子,在老城区,不用电梯的那种。她一个个路口看过去,有些新奇地发现以往穿行很久的道路,看起来那么地短。

    那是一种很新奇的体验。

    不知何时,那路口又通了。下面的车子又一辆辆驶离。改动的小心机如同游戏里贴了个壁画,改了个零件。像橡皮泥捏出来的Q可爱风。

    身后贴上来一具身体,带着潮湿的水汽,显然他刚去洗过澡。

    “在看什么?”他抱着她,懒懒问道。

    “不看什么。”她夹着烟,拽过男人的领口,拉近交换了一个缠绵的吻。分开时唾液拉出长长的丝,他伸舌舔了下,低头去含她的手指。

    这个男人是郁小小搬家之后勾搭上的,那时她正苦恼下一月的生活费该去哪里解决,就在街上遇到了要和女友分手的大少爷。她顺势坐进车里,和那个浪荡的大少爷交换了一个湿吻,那个女友便睁大眼,气急败坏地看着车子开走了。

    ……十一、十二……郁小小任由男人舔着自己的手,对上深情般看过来的眼睛,也露出温和的带着媚意的笑。她叼着烟,有些疲惫,这些年她拼命刷KPI,成功树立起了一个浪荡多情恶劣的女人形象。郁楠楠也变得单薄阴郁,悄无声息像个影子。

    他一直从小学被欺负到高中。

    郁小小一直从小学玩到高中。

    世界上的处男很少,不认真去找后就更少了。和一个浪荡子上床后,郁小小一个星期都感觉身上有病菌在爬。她从未发现自己有着这样严重的洁癖,她恍然发觉其实自己还是受了原主的影响,原主对男人太挑了,而郁小小的到来加重了这一点。

    刚刚泄过的男人又激动起来了,他着迷地舔着郁小小的手,一路顺着胳膊往上去,不禁想着这个床伴真是太合心意了。明明当时还觉得胸不够大,不够年轻水嫩,然而上床之后,却觉得哪里都合适,身体舒畅得像泡在水里,不停叫嚣着就是这个就是这个!好像他以往一直搞错了条件。他蹭着郁小小,软下去的地方又硬起来。郁小小抵着他的额头,微微摇了摇头。

    男人下意识想发怒,忽然想起来这个床伴的奇怪规矩。她钱要得很少,简直在周恩重看来就不算钱,房费都比那多。她唯一的要求就是不许强迫她。只给那点钱的周少,想起那数额,下意识就气弱几分。

    他做不来强迫那样没品的事,只好在诱惑上多用几分。奈何郁小小铁石心肠,不论周少多么卖力都不肯继续。周恩重无数次想发火,都被率先看出的郁小小一个吻解决。他想发火,她吻一下。他想发火,她吻一下。情绪来来去去,最后他都没脾气了。只得瞪着眼看她,郁小小就笑着再亲他一下,说自己难受。再吻一下周恩重的唇瓣,朦朦胧胧地看他。

    周恩重顶不住,放她走了。郁小小便穿好衣服,裹着大衣下楼。

    做多了容易虚,郁小小皱眉,决定这段时间先不约了。她掏出手机,看着上面闪烁的红点,一个个屏蔽掉,准备养一养身子。

    最近有一场大戏,要在高二的男主面前颠鸾倒凤,让高二的男主深深厌恶她。

    这个人选,选谁好呢?

    “你能不能别每次来都丧着脸?我这儿是垃圾桶吗?”齐飞吐槽,郁小小就坐在凳子上,晃悠着腿看她磨石头。她嘴上带着防尘口罩。房间里落满灰色的灰。她看齐飞打磨着,像是要做一尊欢喜佛。

    “这谁定的啊?”她随口问,齐飞刚告一段落,就见她轻盈地跳下来,迈着猫步走过去。她瞥一眼胯,嗤一声,“刚从床上下来?”

    郁小小就努努嘴,撞她。齐飞瞥她一眼,没再说话。郁小小每次从男人床上下来,就这也不舒服那也不舒服,胯尤其难受,她便自创了一种步伐,走起来很像猫步,减缓摩擦的不适感。

    那欢喜佛和以往的不同,不是男抱女,而是女抱男。郁小小叼着棒棒糖晃悠着看,问她这谁的主意?

    齐飞摇摇头,说保密。郁小小也知情识趣不再问。齐飞要开始下一项工序了,她带上耳塞,看眼郁小小,把看热闹的无关人士赶出去。

    “去去去,你去看你那小摆件去,别来这儿。”

    郁小小哼一声,慢悠悠走了。

    她来到小房间,摆弄那些小摆件,大的小的叮当猫,她摸着灰色的叮当猫,怔怔在那儿出神。等她缓过来,就见齐飞站她跟前,一脸探究。

    “你还打算刻这个?”

    郁小小摇头。

    她这回刻了个缠着蛇的叮当猫。

    “真不知道你咋想的。”齐飞越看越无语,她帮郁小小把蛇头雕出来,又拿她的手看。只见食指上一道疤,她摸一摸,说这里有好一点的去疤的药,问她拿去。

    郁小小还是摇头。

    那一天很快到了。

    很奇怪,她没有多少感触。郁小小按部就班选了一个男人,带着他去往家里。脱衣服,调情,上床,她在情欲的缝隙间看到打开的门。在暗沉的刘海下看到静静的眼。那眼里情绪涌动着。

    是厌恶吧,郁小小攀在男人的肩膀上,故意冲他挑衅一看。他瞥过头,慢吞吞拖着书包往隔出来的单间去了。

    进去之前,他回头看了一眼,看到雪白的皮子,起伏的波浪。看到交缠的阴毛,黏腻的水液。看到那张红唇开启间,吟哦声起。

    他深深吸了口气,胸膛起伏。

    他回过头去。

    生气吧?愤怒吧?觉得不知羞耻吧?郁小小在不间断的冲击中达到高潮,在扑天的快感来临时,她想起汪汪队的话。

    你看,这也不是没有快感。

    她直起身,把想再来一次的男人推倒在沙发上,黏液顺着腿弯落下。她拽出卫生纸,在腿间胡乱地擦拭。男人敞开腿坐在沙发上,套子滑稽地挂着,那青黑的生殖器在白液间若隐若现。

    “那是你儿子?”男人问那个毫不在意舒展身体的女人。

    郁小小直起身,把卫生纸扔进垃圾桶,身上吻痕点点。她无所谓道:“是。”

    男人意味不明地哼笑一声。郁小小却想起什么似的,瞥他一眼。

    她警告似的说道:“别乱想。”

    男人看她。她毫不客气地回望过去。

    终于他收回视线。

    郁小小洗完澡出来的时候,房内已经没有了那个男人。她也无所谓,只拿起手机,点几下,把购物车发给他。她放下手机的时候,见郁楠楠走出来。

    “那是徐洋的父亲。”

    他已经很高了,说话的时候,郁小小得仰望他。阳光有些刺眼,她靠在沙发上,眯起眼看他。

    “对。”她这么道,左腿搭在右腿上,一晃一晃。

    “他有老婆。”

    “是。”郁小小搓搓手指,想抽根烟。

    她下意识去翻,却摸了个空。她想起来烟刚抽完,等她坐回去,拿着打火机咔吧咔吧按的时候。郁楠楠从兜里掏出支烟,他捏着烟头,问道:“不脏吗?”

    郁小小垂下眼,再抬眸看他,伸手把那只烟夺过来,“不脏。”

    红唇含住烟,长长的细细的一根,她低下头要点燃。就见郁楠楠俯下身,掏出打火机。伸出手来给她点烟。

    那是只很普通的打火机,超市里两块钱一支,蓝色的。劣质的油燃烧发出跃动的黄光。持着烟的手修长粗糙,布满细密的疤痕,手腕处衣袖泛白,毛边泛刺。

    烟点燃了。

    郁楠楠抽身回去,那股压抑的情绪也随着远离。他身上还散发着阴郁的颓丧的气息。他缓慢地把打火机放在桌子上,又问了句,“真的不脏吗?”

    “不-脏。”她一字一顿道。

    他忽然暴起把打火机摔到地上,塑料碎裂,黏腻的油黏在地毯上。那被他仔仔细细清洗过的地毯再一次变脏。他的眼睛瞬间充血,心脏一抽一抽地难受,他咬着牙,将突如其来的情绪嚼碎咽下去,颤着声音问:“为-什-么?”

    郁小小从中感受到一种奇怪的意味,好像他不是在问她为什么这样对他,而是在问她为什么这么对待她自己。她抽着烟,血管在尼古丁的作用下收缩。烟雾间他的脸模糊,她轻笑,“我乐意。”

    他摔门而去。

    时光荏苒,郁小小按照标出来的剧情一次次做着,男主的同学,男主同学的家长,她隔三差五换一个床伴。有干净的,有不干净的。她仿佛一个真正的薄情浪荡的女子,横行情场。周少和她早在心照不宣中断了联系。她的心如同裹上一层玻璃,夹层隔音。而她坐于玻璃后,冷眼看着躯体行事。

    她看着男主越来越孤僻,阴沉。看他忙于生计奔波。看他行走于街道,却仿若孤独的影。她早已想不起当初喊她mamamama的小孩,也忘记他眼里的光合适彻底熄灭。她恶劣地对待着他,他便在一日日的期望中毁掉自己的一切。他已然没有精力去让自己变得更好,去思考未来怎么样。他抓着她偶然给予的关注,饮鸩止渴。

    她是个坏mama。

    曾几何时,郁小小想过有了孩子怎么办,那是她小学时候的事情了。那时她拉着mama的手,说以后要生两个孩子,一个叫吉祥,一个叫吉利。她完全没想过孩子要跟自己的姓氏,因为周围大多是父亲的姓氏。

    她接纳着规则,吸收着规则,并未觉得不对。

    直到有人告诉她,那是不对的。

    其实最开始对于生育的犹疑,并不是出自所谓女性权益的觉醒,只是因为看到了太多孩子的悲剧。她不明白为什么生了孩子不养,为什么要把孩子扔掉。不明白既然没有做好成为母亲父亲的准备,为什么要贸贸然生下孩子?

    那天那个女孩从楼上跳下去,摔成一滩rou泥。摔得她清醒无比,又浑噩无比,她不知道规则是什么样的,她不清楚到底是谁的问题,她只知道,女孩不该是这样的结局。

    她没有,做错任何事情。

    她没有,做错任何事情。

    郁楠楠,也没有,做错任何事情。

    郁小小怀疑是不是自己说系统坏话被它报复了,这么每次都往她痛处戳?

    她在拉扯间沉沦,在破碎间清醒。她试图自救,但还是被现实碾碎。于是她无望地意识到一个事实,她不可逃避,她只能接受。

    接受现实,面对现实,迎战。

    郁小小习惯了躲避,习惯了站在后方。她不愿与人起冲突,遇到事情总想着忍一忍就好。她不知道这样的性格从哪里来,好像从意识到的时候她就是这样了。她知道自己站上战场不会有什么问题,那些敌手并不能敌过她。她知道她足够强大。只是她却还是要在面上蒙一层皮,让一个人作为代表站在前方。

    好像没有那层皮,她就什么都不是。每每想到抛开那层皮,她就感到一种巨大的恐慌。

    后来,郁小小知道,那叫懦弱。

    她是懦弱的。

    那是被人刻意培养出来的懦弱。被连哄带骗,连威喝带威胁养出来的懦弱。

    那懦弱好像根植到骨子里,让她一面对挑战就心虚往后缩。

    直到被现实打醒。

    郁小小在一次次被破的扮演中意识到更多的可能。这些举动如果是原先的她根本不会去做。她在现实历练中成长,而不是被麻痹着一步步走向死亡。在无尽的未来和压迫中,郁小小也并非什么都没有获取。她拥有这许多的时间和经历,于某种程度上来说,已经让她很是快乐。

    在做坏事的时候,带给郁小小的不仅是违反道德和既定信念的痛苦,还有事情还可以这样,这样也没什么关系的观念扩展。她在规矩的道路上走出旁支,然后意识到规矩也不是非遵守不可。橡皮泥被扩展到不可扩展的地步,接触到更多的空气和形状,而不是变成常规的形状,做房子做车子做一切规定的事情。

    郁小小翻看汪汪队留下的书籍的时候,在其中看到许多的批注。汪汪队一直处于纠结挣扎之中,她的出身思想以及受到的教育两极分化。她向往着纳塔斯,但是她又受着她的父亲的初源地的文化的影响。她的思维在极端处反复横跳,她的经历决定着她根本没有办法心平气和。

    纳塔斯实在是个谜团,郁小小隐隐有着猜想,但是又没有深究,她不想节外生枝。

    郁小小忽然很久没有想起自己之前的样子了,在无尽的改变中,她不断拉扯着自己往以前的方向去,与洪流相悖,于是她痛苦。她根深蒂固觉得自己向往着之前,可是某一天她忽然站住脚,回头一看,发现自己早已经变成和之前截然不同的模样。仿佛有什么在消解,她恍然,想自己一直确定的念头从哪里来。

    于是在那一瞬间,世界坍塌,又很快重组,一切都是新的了。郁小小成为这个世界的全新的人,对一切重新认知重新反应。她在这样恍然的态度中改变了选择,她进入到酒吧,和那个看起来很迷人的男人共舞,那天,郁小小放开了自己的选择,她不再只要求确定的模式,而是真正进入到原主的身份里,原主和她融合到一起,她的心态不再极端横跳,而是进入到万千碎片,同出一源的境况里。

    她是原主,原主是她。

    郁小小在无尽的折磨中,选择了这样的出路。

    人只有在对未来极度不安的时候,才会追寻一切的确定。因为对现况不安,害怕更糟,所以以现在为基准,拼命达成标准,并期望不再改变。郁小小以前从未发现自己这样的特点。她寻求一切不是为了更好,而是为了稳定,她追寻不是为了成长,而是为了一成不变。

    郁小小没有心思去想这些怎么来的,在疲惫和拉扯中,新生把一切都打碎,她处于一种飘飘然的状态里,熵增,无序。她好像磕了药,去做她以往不会做的任何事情。

    王易说她疯了。

    最后一次见王易是在很多年前,那是郁楠楠上初中的时候。王易好了没两年,她mama的绒癌复发,送到医院里去。王易攒了些钱,但是这次许多倍的钱花出去,却还没有上次的效果好。那恶变的细胞游走在血管里,在某一处扎根,那一处便涌出血来,后来癌变控制不住,王易的钱都花完,她的父亲依旧不肯出钱,而是在外面游荡。王易妈苍白着脸,黑暗眩晕侵蚀着她,王易站在雪白洞一样的病房里,看带给她生命的母亲活力一点点流逝。医院说有新的药,只是很贵。

    可她没有钱了。

    王盼那里也没钱,她的官司胜利了,但因为王妈吃里扒外的举动,她的公司缩水了一大半,如今钱都在一个大项目上,一分也抽不出来。她去找原琳琳,原琳琳也拿不出多少。当初她被哄着给了母亲一半的身家。而那弟弟自家里有钱,便在外面耀武扬威,惹了不少祸事。原琳琳气得肝疼,后来她便不肯管了。那弟弟便哄上母亲,瞒着原琳琳把股份卖了出去。

    等原琳琳发现的时候,买家已经找上门来,那是她的死对头,是当初原琳琳为了获得富婆姐妹的青睐,暗自下手毁掉的竞争对手的jiejie。

    她们两个闹得不死不休。

    王易没有办法,她迟一天,母亲的命就少一天。她握着血管清晰的手,脂肪从皮下流失。王妈清醒的时候还在念叨,说她看到王爸了,他怕她担心,所以躲起来了。王易没忍心告诉她,王爸根本没来看过她。只不管对与错,先哄着罢了。

    王易没有脸再去找李元,她打了电话,听着嘟嘟的音,恍然间又赶紧挂断。她借了一圈,还是什么都没有,她打开了网贷,准备先贷些钱应急。

    李元那时候在相亲,准备结婚,是老家的女孩。前些时候,王易把用他的钱还回去。他一下子知道是怎么回事,于是他惨淡地笑笑,从她家搬了出去。李元的母亲催促他赶紧结婚,到时候他愿意留在大城市也不管。他浑噩着,一言不发,看母亲挑选着她的儿媳。

    直到王易家的消息传来。

    他偷了要交换的彩礼钱和三金,去找了王易。

    “你不是要结婚了吗?”王易道,她的头发凌乱,黑眼圈浓重。李元把钱塞到她手里,一言不发要走,忽然王易上前抱住他,眼泪浸透衣裳。他的动作僵在那里,王易越哭越凶,她不知道在哭什么,但她就是想哭。

    忽然他回过身,狠绝地吻住她。她的手搭上他的肩膀,这些时日的绝望煎熬痛苦都在这一场中发泄出来。衣裳散乱,十指纠缠。他喘着粗气,摁着她的脖颈,在一片紧窒中闯进她的身体,血流出来,她缠着腿,他的呼吸就在耳边。

    你不许再后悔了,你不许再后悔了。他一下下狠狠冲撞着,两人在许久未逢的亲密中癫狂。她的一切都被冲散,而他的不安与犹疑在这一场性事中得到妥贴。一场过后,他抚抚她微湿的发,还沉默着,泪水却忽然掉下来。王易看过去,在已然光滑的脸蛋上摁住那一滴泪水。

    两个人都冷静下来。

    情绪的力量是巨大的,王易拿着钱去缴费。那笔钱还是没有留住她的母亲,只是让她在这个尘世多痛苦了一段时间。王易捏着那张空空的卡,心好似没什么变化,又好似空了一般。王妈临死前喊着乐乐,乐乐。她带着微笑死去。只留下她的女儿满腹疑虑。

    我没有mama了,她这么想着,那些以往的争吵都蒙上一层温情的面纱。她为了王妈治病的钱,被迫主动揭开了穿行人世的温情外衣。如今她一走,王易顿觉世间冰冷,万念俱灰。

    忽然一只手悄悄伸过来。王易看过去,却是李元。那只手的温度透过皮rou传递过来。

    好像世界,也没有那么冰冷。

    她和李元在一起了。

    王易说不上有多喜欢李元,只是在她孤身一人背负着残酷与疲倦的时候,是李元拿出钱站在她的身边。那时一点微薄的温暖,都能给她留下鲜明的感动。在王妈死后,李元承担起了照顾王易得重任。王易自那天后一蹶不振,后来半月,她守在王妈的墓前,旁边便是姥姥的墓。

    李家不同意把王妈的墓葬在李家的族地里,理由也很充分,王妈是嫁出去的女儿,姓氏都改了。王家又不是没有地方。王家也不同意,说你妈是王家的媳妇,葬在李家算怎么回事,你让人怎么看我们王家?两家争执不休,这时,王爸回来了。

    他照例还是把人拉近了屋,照例没有王易听的份,等太阳西落东升,一堆人才抽着烟出来,木门一开,积攒了一夜的烟气宛如炸弹一样涌出木屋。王爸站在其中,笑着给长辈派烟。

    王易盯着那张笑成菊花的脸,知道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但没有人和她说。

    只有二大爷派着腿过来,说你这妮子多不懂事,但你执意也没办法。没等二大爷把话说完,王易盯着王爸的脸,忽然说道:“我不搬了。”

    “您说的对,我妈是王家的媳妇,怎么能葬在别人家?”

    她的声音不大,但是所有人都听见了,忽然院子一静。所有人都看过来。

    好像游戏世界里的NPC,忽然看到闯进来的玩家。

    王妈最后还是葬在了李家。

    不知道王爸和李家达成了什么协议,那些人松口了。王妈葬在了李家,那时王易好像打完一场很疲惫的仗。她的眼皮耷拉着,看王妈的棺椁下葬。那碑上明晃晃写着王家的姓,王易坐在墓前,新翻出的泥土泛着土腥气。她捏起一缕土,想这土是一直在这儿吗?还是从什么地方运过来的呢?千百年前,这块地方是土地还是海洋,这土是洋流传递的产物,还是沧海桑田,它一直居于此处?

    没有人知道。

    她向后靠在墓碑上,王字刺眼。可她早已化归天地,这辈子都没办法再改姓了。

    我的mama,她这么想着,李家算是你的家吗?王家算是你的家吗?

    你的家,在哪儿呢?

    暮野低垂,风徐徐吹来,她裹紧身上的棉袄,让李元去买点酒来。不一会儿,身后站了人,她问酒呢?一瓶白酒便递过来,却是稻香春。

    “怎么买的这个?杏花村没了么?”她一边开一边去问,却见到穿着修身棉袄精致的王盼。她一顿,讽刺笑道:“你怎么来了?”

    酒液徐徐撒下,泥土泛出熏味。王盼立在风里,她裹着围脖,整个人优雅而时尚。

    “她死的时候你不来,如今来做什么呢?”

    王盼没有说话,乌鸦飞来飞去,停留在树梢。在漫天的空气中,她的声音似乎通过共振传递到了脑海。

    “她死了,我才能来。”

    她死了,我才能想到她的好。

    王家大哥没有来,他和老婆在城里,说儿子最近要升大学了,没有时间。墓地前就她们两个,一瓶酒很快撒完,王易把酒瓶子朝下插在泥土里,那瓶子立着,树叶在旁边微微浮动。

    姐妹两个都没有说话,王易的情绪早在这几年内耗光,她什么也不想说了。王盼静静立在那里,她也不说话,或许是她不知道说什么。说王妈爱她?说以后好好扶持?可是她们都知道,这几年发生的事情,将会成为她们之间深深的裂痕。

    李元买了酒回来,远远看到坟墓边一站一坐的两个人,他观察了下,呆在树下不动了。王盼却早看到了他,微微一笑。她最后俯下身摸摸王易的肩,把领口拉到最上。那纤细的手指在黑色的棉袄上摸了两下,她的手指颤抖着,鼻子吸了两下。

    她站起身,朝外走去。

    转身那一瞬,泪水自眼眶,一滴一滴落下。

    但她从不回头。

    李元过来把酒递给她。王易拿着酒,杏花村显眼。她摸摸商标,然后轻声道:“你说她,孤不孤独?”

    李元没说话,他坐在她身边,摸一摸她的手,然后揣到怀里。

    王易一只手拿着酒,把酒放在地上。她呼出长长一口气,白气氤氲着湿润。她感到面上一阵冷意。

    手是暖的。

    回家的时候,王易把那瓶酒带回去。王爸看到,还高兴了一会儿,说你怎么知道我喜欢杏花村?他开了酒,难得要和女儿说会儿话,喝酒的时候还不忘抬高下自己,说你妈喜欢那什么品味,稻香村就是个仿制品,什么味儿都没有。他咂一口杏花村,酒意熏腾,他问问王易最近在做什么,表达一下自己的关爱,歉疚。自认为铺垫完全,终于引入正题。

    “易啊,你也知道,爹一直想要个儿子,但你妈一直没生出来。你爹我啊,心里难受啊。外面都不知道怎么说我呢,那就是断子绝孙啊。”

    他絮絮叨叨说了很多,王易一句也没往脑子里去。她的脑海里盘旋着全是一层层的扑棱蛾子,把思绪搅得全然无序。说着说着,王爸忽然扔下一个炸弹。

    “……你爹我啊,找着了!”他说得很高兴,“我有儿子了!”

    王易猛得看过去,死死盯着他。王爸还在一边倒酒一边说。王易听着听着,忽然笑起来。

    妈啊,妈,这就是你拼死也要为他的人,这就是你死了之后你老公的反应。他去外面找儿子去了!如今他找着了!

    她笑得疯狂,歇斯底里。她把桌子一掀,酒叮呤咣啷撒在地上。她露着手臂,手臂上是跟着原琳琳练出来的肌rou。那肌rou滚圆壮的胳膊把那吐着污言秽语的脑袋按在地上,要他去喝醇厚的品味高的杏花村。

    嗡嗡嗡之下,那颗肮脏的脑袋露出鲜红的舌,把地上混着灰尘的酒液舔干净。王易已经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了,她一滴酒没有喝,却好似被泥土里氤氲的酒气烧毁了理智。她拽起绳子将四条腿的畜生绑了个结实,然后塞进狭窄的木柜里。那颗脑袋砰砰砰撞着门,柜子缝里的眼睛充血看着外面。王易拎起剩下的半瓶酒,边笑着边往嘴里灌。酒液落到外面去,沾湿身子,沾湿衣服。她笑着拎着酒瓶在地里走。

    儿子,儿子,儿子,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柜子门还在砰砰砰,那音律重叠着,好像和许多年前砰砰砰的音律重合。时间线上的锚点相近了,她笑着笑着,喝着酒。拿锁把柜子锁了个严严实实。她带着酒到黑乎乎的祠堂去,一脚踹开那朱漆的大门,她在那石狮子的目光下走进去,看到一排排的烛火,一排排的排位,看到一本被供奉的高高的族谱。那些不能以血缘连接的人名,通过剥削女人的血rou联系在一起。他们的jiba胀痛着,从女人的zigong内产出他们的同盟。于是他们便一个叠着一个,一个挨着一个,拿礼仪道德粉饰这肮脏的行为。他们叠在一起,在这泛黄的族谱上拼命寻求虚构的来路。

    jiba穿透肛门,肛门裹着jiba,他们便被jiba连接着,一个接一个到这现世来。他们坐在高台上,身后是连接的不断的同盟。那些人层层叠叠在一起,高高在上看着门外跪趴的女人。

    王易倾倒着残存的酒液,将那族谱浇个湿透,那被淋透的穿着jiba的虚影便在上空怒视。她哈哈笑着,一把火将它点燃,那飞着火的族谱便化作一团火光,崩裂着火星将木制的排位和帘子引燃。

    而她唱着歌,跳着舞,像古时候的大巫。她伴着着熊熊的火光起舞,在崩塌的屋前放声高歌。虚影被烧得劈啪作响,火顺着连着的jiba稍透。他们扭曲挣扎着难以甩脱,一齐哀嚎起来。越来越多的排位化作齑粉,越来越多的排位倒下碎裂。火势越来越大,映红了半边天。喝醉酒的人们被呛醒叫醒。察觉不妙的李元赶在众人之前到达,将王易抱回屋内。

    而她沉沉睡去。

    第二天王易醒过来的时候,得知自己犯下大错,她怔忪片刻,反而笑起来。李元皱着眉看她,他不理解王易的做法,但他也不可能把王易交出去。所幸当晚看祠堂的老头被叫出去喝酒,无人伤亡,也意味着没人看到王易。他千叮咛万嘱咐王易不要说出去,王易看着他的脸,忽然问:“你不生气吗?”

    李元一怔,他是有点不舒服的。但是也没有那么不舒服,他一直认为祠堂是封建糟粕,尤其是当他的母亲过年就算下雨也只能跪在外面的时候。

    “你忘了,”他勉强笑,“那不是我的祠堂。”

    王易点点头,她确实忘了,李元只面上是这家的。

    两人没再说话,李元摸摸她的手,拿来毛巾给她擦擦脸,把被子盖上,让她快睡吧。她躺下,看着李元忙前忙后,忽然说道:“我想吃烧梨。”

    李元皱眉,他看一眼王易,想起昨晚上她悲惨的样子,心里忽然软下来。他叹口气,开始想哪里有卖梨的。

    王易最后还是没有吃上梨,村里唯一一家卖梨的祠堂被烧了。那一车梨全跌进了沟里,李元带着王易回去,走之前王易把柜子里的王爸放了出来。

    王爸从柜子里跌出来,他三天没喝一滴水进一口食。王易快把他忘了。她蹲下身仔仔细细看了王爸一会儿,微微笑起来往城里去了。

    就在王易准备和李元结婚的时候,王爸上门了。

    接下来的一切仿佛魔幻。

    当时王易站在桥上,和郁小小说李元就从这里落下去的。他一头栽进水里,然后顺着河流漂浮,血弥漫在水里,带走他的体温和求生意志。他在水上漂了七天,然后死在了水库里。

    那时郁小小低头看下去,水面波澜,打着圈荡漾。她趴在栏杆上,听王易说那奇诡的现实。

    李元是王爸的孩子。

    王爸心心念念,跟着旅游团出去找了许多年的沧海遗珠。

    他盼望的跟他姓的儿子。

    李元,是那个冬天,冻死在树后一直寻找孩子的流浪的痴傻的女人的孩子。

    事情很简单,一群无聊的大男人,一起欺负一个心智不健全的傻子。傻子拿着他们抛下来的饼,任由他们脱下她的衣服,一次次将rou虫塞进她的身体。他们比赛着谁坚持的时间长,互相撞着坏笑着说会不会一次中枪,看谁那么牛掰。到王爸的时候,他为了讨好拥有名额的村长的儿子,撕下他的文人面子,露出黑乎乎的rou虫,塞进糊满白色浆液的阴部里。

    他在一次次的冲刺中感受到一种奇异的快乐,他摸到傻子身上的黑,嫌弃地偷偷地擦了两下。在一阵的恶心与难堪过去后,他感到一种奇异的放纵堕落感。于是在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偷偷拿走家里的饼子,哄那个傻子舔他的下体。他在下体上抹上甜甜的糖水,让那rou虫在狭窄的喉道勃起,又挤出稀薄的白浆。

    有时候他能捡到阴部糊满白浆,嘴里还啃着饼的傻子,他左右看一眼,然后把傻子哄到树林里,扒开黏黏的黑乎乎的yinchun,把软塌塌的rou虫放到里面去。他握着傻子的臀部一阵冲刺,在黏液的包裹和悖德的快感中,与那白浆添上新的一份。然后他擦干净下体,冲捡饼吃的傻子啐一口,整理整理衣服,看着人出去了。

    后来,傻子生下一个孩子。后来,傻子的孩子被人抱走了。后来,傻子到处找孩子,被人拐卖。后来,傻子阴差阳错跌跌撞撞找回了这里。

    只是她到底没找到她的孩子,她冻死在了树后。被王易掩埋。

    抱走孩子的,是刚刚失去孩子的李元的母亲。

    王爸找上门来的时候,谁也不敢相信。王爸起初也是不信的,只是他找孩子找到疯魔,看谁都像是他的孩子,要试一试亲子鉴定。医院里的医生看他都熟了,直到有一天,王爸不知道拿了谁的头发,忽然就对上了。

    那是李元的。

    李元无法接受这个事实,他和王易居然是同父异母的亲姐弟。他举着他的领子,像是要把他杀掉。然而不管怎么做,结果都是一样的,他确实是王爸的孩子。

    于是他又升起希冀来,他是王爸的孩子。王易说不定不是王爸的女儿,然而结果还是那样。他们确实是亲姐弟。李元拿到那张纸,脸上没有了任何表情,他想笑,笑不出来。他想哭,哭不出来。

    王易看着那张纸飘飘飘飘像秋叶蝶一样落到地上,好像她刚刚升起的对于生活的一点盼望落在了地上。冰冷的瓷砖一下子吸走所有的热度。她看着李元,那双眼里全然是悲哀。李元无法接受,他拼命缠着王易zuoai,从床上到沙发上,从厨房到卫生巾,最后王易一巴掌打在他的脸上。

    够了,你想让我怀个畸形儿吗?!

    李元一下子清醒过来,他看着身上还遍布红痕的王易,看眼满是指甲划痕的自己,又哭又笑。王易抱着他,泪水涌出来,她知道他们不可能在一起了。

    像几年前李元来时的那样,他那时因为要见到王易过于激动跳到水里降温,又因为不好意思开口而漂流。如今他站在高桥上,如跌落的长锤锤破自己的脑袋。他闭嘴,看阳光天空,黑夜星空,水带走他的体力,他的神智逐渐模糊。他卷入无法自控的暗流,被漩涡压到底部,他如同破碎的麻袋,被天然的洗衣机卷走一切生机。

    他葬身水底。

    王易不知所踪。

    后来郁小小有幸见到一次王易,她站在桥上淡淡和她讲了这个故事。她好像看淡了许多,王易看着郁小小的时候,郁小小有种被看透的感觉。

    她说,你疯了。

    那句话之后,她再没有说话,星星在天空闪烁。第二天的时候,月亮圆起来,星星又没了。自那之后,郁小小再没有见到过王易。

    人总得疯一次,才能看到更多看不到的东西。才能够从他人划定的路里走出来,才能意识到自己真的想要什么。

    郁小小曾经以为自己是忒修斯之船,能够在维持稳定的前提下一点点朝着自己的方向去。但她没有想到她的崩溃来得如此之快,构成她信念的道德观一旦被瓦解,她整个人便仿佛散了架,在汹涌的海洋里流荡。然后被崭新的执着的信念重新连接,她成为全新的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