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实存的丝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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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让本大爷等了一千多年。”酒吞环抱着茨木的身体,轻轻吐出这几个字。 没有谁比茨木更明白,他的鬼王为这天付出了多少、煎熬了多久。 然而此时此刻,茨木没有听见意料之中的狂喜,也没有听见情理之中的埋怨。鬼王只是静默地陈述这个事实,就好像一次寻常的约会中自己迟到了十五分钟。 这一刻的鬼王不再是囚困世间的众生之一,他终于可以对着那个沉睡千年的存在说出这句埋藏心底的话。 茨木的回答却愈发得寸进尺、已然不是他一晚之前的风格: “鬼王不是说过,时间只是伴随执念而生的幻象么?千年之久与弹指一瞬,本无分别?” 酒吞默然一笑,那个笑容像在反复咀嚼他千年以来的失落、痛楚、等待与孤独。半透明的指间弥漫起一寸血红之色,勾缠上茨木的手指,卷住他肌骨深处蔓延的黑暗,轻轻一拨。 透骨的交缠与撩拨,惹得茨木打了个寒噤。 他扭头望进鬼王明亮的紫眸里,难以置信地喃喃道:“所以你陷进去了,执念所致……千年的时间对你有了意义?” 酒吞点点头,满意地笑了。 “你难道就全身而退了么,茨木?”鬼王的语调里终于透出一点茨木熟悉的恶劣,像是怀抱着恋人一起坠入阿鼻的愉悦,“对你我而言,身死魂灭是脱离这方时空的最佳契机。可你呢?你从一开始就打定主意要回来。” 酒吞用脸颊摩挲着茨木蜷曲的白发,像沉沦于一件举世无双的珍宝。 “世间有什么好,你竟这么心甘情愿地陷进去。固执地跟本大爷纠缠永生的是你,甘愿成全本大爷而独自赴死的也是你。茨木,你当年明明满心不甘,走得一点都不洒脱。”酒吞毫不犹豫地拆穿了他。 哪怕不论别的,单凭茨木收回的残魄上那一缕疯魔的执念就是铁证,他从来不可谓洒脱。 却也是酒吞轻叹道:“有你的这份作茧自缚的执念为伴,足够本大爷消磨这千年时光了。” 自从酒吞在茨木的时间轨迹里出现,他与他的时间就纠缠在一起,浸透欲望而变得沉重,一并缓慢下来。 可是提及时间,茨木当下又记起来,昔年在鬼王寝殿中那私密的七日也并非色令智昏。 他们翻卷榻上,rou体失控的同时在彼此耳边低喃,念出自己早已领悟到的对方的名字,那是两个世间语词全然无法涵盖的密义。名为锚,言为咒,他们却依旧吞噬不了彼此,反而以本相延续着交合的极乐,甚至在巅峰化出一片私密禁地。他们最终在那里面相拥着,耳鬓私语筹谋了很多,尽是关于“虚无”与“这方时空”的不可言说的秘密。 也因如此,鬼王出来的时候,认定自己收来的不是一个枕边玩物,而是此间无双的盟友。 酒吞拾起茨木掌中那枚用魄裹着的蛊虫,忽然说道: “本大爷直到昨天还以为,你只会醒来到前世的程度,可现在看你,好像把自己暴露出来更多了。” 他刚才亲眼目睹了茨木的每一个动作,那是前世的大妖都不曾做到的事情。 “前世仓促躲进世间,我现在已经没法继续躲下去。紫东西到了强弩之末,还在想尽办法对我出手,我碰到这条蛊虫的时候又看见它了。”茨木的言下之意是,兴许它另寻到了靠山,兴许它为“人”指使甚至胁迫。 酒吞都懂。他们身在的这个“游戏”向来如此,同类相遇,“存”的机会便只剩一个,当一方领悟到另一方的真名,说出不可逆转的吞噬因由,则屠戮必成。 “你把死亡送到本大爷嘴边开始,本大爷就欠下你一个对等的人情。这一次,不论如何都会助你。” 茨木闻言,忽然靠向鬼王怀中,狡黠地仰视着他问道:“挚友是不是怕我醒了就不再依赖当日的许愿了?” 他的指尖脱落出黑暗的本相,摸向鬼王胸口的疤痕:“我明明为了让我唯一的盟友变强,可以不择手段……” 弥漫的深渊卷住那道疤痕形状的皮肤,扭动着翻卷着,绞散了残形,把其下血红的真相置换出来。 与鬼王的本相勾连的时候,渗进深渊的缕缕血红让茨木五指发软,手腕乃至整条手臂都止不住地打颤。他按捺住心猿意马,掌心却一个稳不住猛地贴上鬼王轮廓暴凸的胸膛。 贴合的地方盛放一片炙热的白光,茨木也被掌下的温度烫得心神摇曳。 酒吞握了握他发软的腰,“好心”顶着茨木整个推进自己怀里,帮他扯下脱力的手,让恢复光洁完美的胸口坦荡地暴露在咫尺间guntang的视线里。 “想要了么?”鬼王咬着茨木的耳朵问他,“还记不记得,你被压在下面的样子?” 他慢慢地替茨木细数从前:“你那时候把本大爷咬得好紧,一定要扭着屁股自己送上来,一边发抖,一边把本大爷的东西往里吃……茨木,你知道么?你后来哪怕睡沉了,只剩一道残魂陪着本大爷,身上也还留着这些影子,一沾上本大爷就犯瘾,每晚必得是喂饱了甚至被本大爷弄昏过去,才肯乖乖入睡……” 那双金瞳散了焦,两片绯红从青年的脸颊上迅速蔓延开来。酒吞从这情动之下确信他的话起了作用。 他骤然自升腾的气氛里抽身出来,冲茨木顽劣地笑道:“想要的话,就快点恢复你的魂魄。” 茨木反应过来被戏耍了,扑在他的鬼王身上狠狠回敬了一记深吻。 唇角逸出的黑暗卷住鬼王舌尖的血红,即便引得他自己也失控地哼叫出来却不肯松口。 最终又是酒吞强忍着冲动帮他脱了困。 “你就是这么报复本大爷的?”酒吞喘息着揩去唇角的余韵,不忘舔了舔沾染茨木气味的指节,“还是那个疯子……” 缠绵够了也玩闹够了,茨木终于想起来要给那只蛊虫找个“归宿”。 他并非觉得这虫子珍贵,而是认出了这条虫子是一种名为“螭蛊”的东西。螭蛊此物并不认主,之所以被养蛊人钟爱,纯是因为它们一旦放出去就忠于杀戮。 并且,螭蛊无法被从驱逐,也极难歼灭。 都市传说中就有关于它的只言片语:若从外部驱逐螭蛊,它只会变本加厉地凶残,熬尽它的宿主、吸干其尸身,再从干尸里爬出来寻找下一个目标。 茨木驱动自己的第三眼凝视着这条恶心的虫子,醒来之后的灵视突破了更多东西,也显形了更多东西。 他看见它不是一个孤立的存在。 他看见,四围空气里本就密密麻麻横竖排列着“丝线”,布满了所有的空间,而螭蛊只是其上一个刺眼的结,一个被“丝线”裹成的茧。 茨木低头看向自己的身体,好像也是一个“茧”。确切说来,面前每一件有实形的存在,不论床或是桌子、蜡烛还是波斯蕨,全部都是“丝线”的杰作,它们的形态打断了“丝线”纵横的排列,都不过是“茧”而已。 然而每个物件包裹的“内核”又不尽相同。 构成桌子的木板,确切来说每一片都是独立的“茧”,他们被成群地挤压拼合在一起。植物则不同,它是一个整体,“茧”的内部裹着一团没有任何情绪的生长之欲,像蜘蛛的腿一样延伸开来。茨木的身体自然是七情六欲与魂魄的复杂集结,而这只螭蛊,它的核是一团高浓度的、污浊的贪婪和恨意。 “你打算怎么处置它?”酒吞凑近过来,也顺着螭蛊上方的虚空打量。显然,他的眼睛同样能看见这些“丝线”,或者说,它们本就是空间里的一种只有寻常众生看不见的实存体。 “这么浓的恨,还有失去控制的贪婪,恐怕没有驯服的意义。”酒吞说,“何况敌意本就是冲着你的,你不可能让它掉转回去。” 下等的蛊是由毒虫愚痴的杀心和食欲构成的核,上乘的蛊则是由人指向目标的恨意与贪婪构成的核,裹缠铸就万物的“丝线”,从而落成实体。这样的东西,当然不可能驯服它再让它反噬回去。 不过茨木也知道,人类素来看不清这点。从前很多术士,就是妄图驯化身上的螭蛊从而落进灭顶之灾。 “蠢笨的人类才会想要驯化他人的念头。”茨木咂摸道,“我如果要驱使蛊虫,得是我自己的念头炼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