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辞

    “那天师你处置了吗？”

    你回神，抬头见是怀抱文书的傅融：“再过几日，他们自会离开广陵吧。”

    傅融将手中文书置于案上空处，“成吧，今日的文书都在这了。一起城南张三拒交房租的认罪状，一起菜市场王武同刘波械斗，还有一起长街阿婆的猫上树下不来，是蛾使救的。”

    “还有。”傅融捡起那叠文书最上面的一卷，“我的离职申请。”

    “你要离职？！！！”你一拍桌子站起身。

    “怎么这么突然！你，你，你！广陵的房贷还完了？”

    他双手抱胸无奈，“广陵的房子被西凉军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那洛阳的房子呢？”

    “塌了。”

    “那要不，我给你预支工资，你再买一套？”

    “绣衣楼制服我明天送过来，虽然是前年楼里给做的了，但终究是楼里的东西。看账本的鸢我联系过了，你可以自由进出了，你的零食帐子是这个，给。”

    他从怀里掏出另一卷竹简，搁在案上。

    “哪理由呢？”你明白他去意已决，但不知为何，觉得这一日来得太早。

    早的你一点准备没有。

    “没有理由。”

    这是他沉默良久的回答。

    没有理由。

    你想一把扯住面前人握竹简的手，将他拽倒在案上，质问他为何。

    可答案，你们彼此心知肚明。

    “行吧，文书我等下就批，共事这么久，记得和飞云道个别。”

    再见面时，他怕就不再是傅融了。

    要不要…杀了他？袖内短刃滑至手腕处。

    算了，他既敢单枪匹马的来，定是有所把握。

    袖口的短刃收回一寸，你抬手抚上桌。

    八里华少主终于不打算过穷困日子了吗？

    你低头刚想展开那卷文书，一只带着护指的手便按在了文书上，不让你展开它。

    你顺着手指，看那人。

    他蹙着眉，唇齿微动。

    傅融低头看东西的时候，他的眸色会变得更深。低垂的眼失去反光的部分会像无法聚焦一般沉闷。

    宛若台风风眼，看似安全，但没人知道台风会向何处移动。

    随时会被卷入风暴。

    “…我………你…………。”

    你甚少看见他这般欲言又止。他想说什么呢？又能说什么呢？

    他恐怕也是自知的。

    你抛给他一个台阶：“先回去收拾东西吧，绣衣楼事多，交接下来你也是辛苦了。”

    傅融离开的脚步沉缓，像是他往常的风格。

    你突然笑出了声。

    什么往常啊！真是可笑。有什么是真实的吗？傅副官，哪些是你的伪装，哪些又是你的真实？

    有的鬼装成人装久了，就以为自己是人了。

    可惜可惜。

    摊开那卷文书，竹简上没有字迹，只是镌刻了一座小小的山，和山下小小的院。

    指尖从那山上划过，你脑海里仿佛闪回了曾经一个烟雾缭绕的山村。

    山中无岁月，山外光阴跃。

    ………

    安抚了楼里因为傅副官离职而被迫全体加班的鸢使们，等夜深人静，你终于批完了公文，倒在床上。

    好累啊啊啊啊！

    明知他走前已经把能处理的都处理了，但剩下的依然够你忙的了。

    这些年傅副官真的是你的得力助手，楼中竟无一处没他的痕迹。你不由感叹他渗透至深，也不由庆幸他竟是最终不曾利用自己在绣衣楼的地位来对付绣衣楼。

    昏昏沉沉睡去之时，你恍惚看见今日寝殿的窗似是未关，月光偷偷自窗缝漏下下，染白了一片。

    朱栾香气探入鼻息，黑暗中传来书页翻动之声。

    你屏息凝神，只见面前的窗大开，清冷月光倾泻，屋内明亮。

    你的书柜前，立着一个身影。

    傅融？

    在翻情报？

    你按兵不动，打算看他意图。只见他轻手轻脚从书柜中抽出一本书，揣入怀中，然后转身向床边走来。

    他转身那一刻，你急忙闭上眼，指尖微动，摸上榻上预备的刀刃。

    你听他悄声走至你床榻前，然后轻轻拉起你靠窗边一侧的手。带着护指的手与你的手十指相扣，然后被轻轻贴上一处有些柔软又冰凉的地方。

    他的脸颊靠在你的手背上，用极轻的语气开口：“我要走了。”

    “那日我问你的话，你还没有答复我。”

    哪日？

    “你可知我是当真为你担心？虽然你总是吵吵闹闹，这下不在你身边我怕是要不适应了。”

    “竹筒饭的做法我写了张方子交给厨子了，本来是说好不外传的。”

    “若那日在山村里，我们真的没法出去的话…，我们……。”

    他沉默了。

    这般美好的愿景，即使是在这种时刻，即使是作为痴人说梦一般的存在，他也很难将其说出口吧。

    你回握住他的手指，睁开眼坐起身看着他的眼。

    “我们会如同世上最普通的人一般，过完平淡的一生。”

    他未曾料到你会醒来，一脸震惊的神色。

    你拉着他的手，一把把他扯到床榻之上，动作之下怀中的那卷书跌落在地。

    他撑住床榻，以防压到你，一只手拦住你的视线，不让你看地上的书。

    你颇有兴味的问：“傅副官拿了本王什么东西？”

    他错开你的视线看向一边，却刚好被月光暴露了通红的耳尖：“一本闲书而已，怕耽误你的公务，便想着拿走。”

    “八里华少主潜入绣衣楼楼主的房间只为拿本闲书？”

    八里华少主这个称呼一经脱口，他便像被定住一般，苦涩自眉宇间泛开。

    你等的便是这一刻，趁他不被，转身看地上的书。

    他一时无措，竟一把把你抱住，可惜为时已晚，你大声念出那书册的名字：“广陵夜……　…阙？”

    “你半夜就来偷一本黄书？”

    “这书不好！”

    空气安静了，你们的姿势维持在两人坐在床榻上，他从背后环抱着你的姿势。

    你不由想起，广陵夜阙中似乎也有这种描述。

    副官与广陵王与床榻之上口口口口三百口口，副官带着口口口口广陵王，广陵王不堪口口，求副官口口。

    这书果然不好。

    “你！”“我…”

    你们同时开口，又同时噤声。

    傅融环在你腰上的手臂收紧，下巴搁在你的肩上。

    “让我抱一会，好吗。”

    你闻着他身上朱栾的香气，闭上眼，窝进他怀里。

    只一刻就好，什么都不算计。

    他只是傅融，只是你的副官。

    只是你心中那人。

    他抬起左手扶住你的肩膀：“抬头看看我好吗？”

    你顺着他的话抬眼看他，看他眼里苦涩的笑意。

    然后那只右手轻轻捂住了你的眼，唇畔附上略有凉意的朱栾气息。你迎合着他，唇齿交接，温热的呼吸间，悱恻缠绵，经久不绝。

    若时间停滞，就此无岁月的，则这刻便可得以永存，那人的心便只为你一人跳动，独属于你。可山外时光飞跃，片刻之光景不过转瞬，他同你便会短兵相接，势如水火。

    我愿与你同住山中小院，平淡不知岁月长久。

    可这乱世中，如我这般狼子野心者，或湮灭于争权夺利之战，或胜于万人盛世之巅。

    而市井之流，或颠沛失所苦痛半生，或埋尸沙场籍籍无名。

    无论是谁，早已无平淡之选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