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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肆」 太白东西飞正狂,新芻石冻杂梅香。 被誉为连宵醉的石冻春一壶下肚,月泉淮也只不过是脸颊微红,并无醉意。 屋内酒香弥漫,暖气微闷。岑伤将帘子拉开,见外面雪歇了,便将窗推开了点缝,以换空炁。 夜深如水。云层后,明月半遮半显。雪夜沉寂,万籁俱寂,一派清冷景象。 月泉淮捏着那银杯对着烛光看了看:莲瓣纹杯、弓形提梁。璧上舞马图长鬓披垂,颈系花结,授带飘逸;口衔酒杯,前肢斜撑,后腿蹲曲,马尾上摆,明快悦目。 “确是天马。”他赞道,轻吟两句,“舞阶衔寿酒,走索背秋毫.......倒是希望这酒,真是寿酒才好。”又摇摇头叹道,“罢了,石冻春已是难得。” “义父自然是不需寿酒也能日月昌明、松鹤长春。”岑伤道,躬身将酒斟满,“酒窖里还有烧春、郎官清和三勒浆,义父若喜欢,这几日孩儿便差人把坛给开了。” 这几种酒产自酿酒名地,皆为酒味不动,饮之香美,醉而不易醒的佳酝。 “嗯?为父竟不知宗里何时多了如此好酒。” “都是下面人供上的。”岑伤解释道,“其中三勒浆是昨日大钦茂派人送来的。” 大钦茂,即渤海国第三任国主。岑伤话里隐隐透着不尊,竟然是将一国之主不放在眼里。 这也不能怪国主无能。一切皆因月泉宗为渤海第一大宗,宗主又实力超群,不说一手遮天,也是称得上权倾朝野了。 建国之初为稳定民心,第一任国主大祚荣甚至还要请求月泉淮去担任国师。更别说当年由第二任国主大武艺坐镇的拥月大典上,月泉淮名声大振,举国上下皆知他返还童身的神迹,不断高呼国主与月泉淮的名讳,这使得二人之间地位早就平等。 后来又因月泉淮自身实力原因,国主事事又被压过一头。只不过月泉淮到底是武林人士,对朝廷皇位不感兴趣,两人合作了许多年,倒也算各取所需,交易甚愉。不过十几年前,在月泉淮把宗主之位传位给大弟子朴银花离开渤海之后,月泉淮就没有再见过渤海国皇室的人了。 “他们倒是消息灵通。”月泉淮冷笑一声,“老夫刚回宗没几日,就赶不及要凑上来了?”他一偏头,像是想到了什么,语气一下子冷了下来,“朴银花呢?几时能到?” “得知义父归宗的时候,她紧急回了趟挽花刀派故地,也许是想交代身后事。据暗卫来报,预计后日启程,再过两日才抵达。”岑伤道。 这十几年间,月泉淮虽然多数时间在中原游走,手里的势力却越发壮大。新月卫的武场从未停止选拔,血月众也培养了起来。 渤海国上京龙泉里,以镜泊湖映月楼为首,江左大院为次,南至宁晚镇,北达龙泉府,西到江西镇,东至震海营,皆有他的势力,或明据或暗伏,人数众多。 就连被朴银花执掌了十几年的月泉宗,本质上还是月泉淮的月泉宗。他一回渤海,举国震动,众人皆知他此行是要收回月泉宗。不过几日功夫,宗中泰半人心,已然弃离朴银花,偏向月泉淮。 大钦茂送酒的目的并不难猜,无非是觉得月泉淮必能成功,提前送礼,讨好讨好罢了。 月泉淮点了点头,默然了片刻。朴银花是他收的第一个亲传弟子,由他一手带大。月泉淮亲眼看着朴银花从垂髫小儿到白发老妪,时光荏苒,他们如今倒也走到了刀剑相向的一天—— 也许面对月泉淮,她连出刀的机会都没有。 月泉淮终于启唇说话时,却是换了个话题:“酒虽好,不宜多饮。明日沏雁荡毛峰罢。” 他仰头一饮而尽,突出的喉结随着吞咽的动作轻微地滚动了一下,唇被酒液润得猩红,透着娇艳欲滴的诱惑。 岑伤眼睛一暗,忙低眉敛目,接过义父递过来的酒杯。 指尖不小心触到的时候,他不自觉地把手往袖口里缩了缩,暗暗告诫自己:不可莽撞。然而刚刚那一瞥却像生了根,不知何时才会发芽。 时辰不早了,月泉淮生物钟很准时,现在已是困意连连。侍从进来替他洗漱,接着便要歇息了。岑伤道了晚安,也跟着退了出去。 屋外寒风阵阵,夜也显得无情。月光清冷,难以照明没有灯笼点起的室外,但是对于岑伤来说,这点光亮足以他看清周围十丈。 他眯起眼睛,准确地捕捉到了躲在檐后的人影,一把将那人扯出,冷声道:"躲什么?" 便是刚刚那个送酒的小厮了。那人吓得面色蜡黄,忙不迭地说:"大人——大人、爷,奴才真的什么都没听见,什么也没看见——" 岑伤却是卡住他的脖颈,残忍地收紧手指,逼得那小厮喉中不停发出断续的嗬嗬声。他瞪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红眼,步入一种毫无才情的濒死状态,开始口不择言:"我是宗主的人......你无权——你无权......" 话还没说完,岑伤就松开了手,淡淡道:"你说得对,义父的人,我无权处置。" 小厮蓦然得救,顿时如蒙大赦,不敢多言,扭头便逃。 岑伤在背后看着他身影离去,如同看一具绝望的行尸,一堆自得的rou块。 人总以为自己是幸存者,以为自己能掌控自如。即使生在一座牢狱中,肩膀和思想里满是重荷,身上困满了铁链,呼吸着令人窒息的空气,也总有着莫名的自信,似乎永远不明白自己孱弱多病—— 就像当年岑安和,他的亲生父亲。即使事业上的失败賡续不断,却仍觉得自己手握楚腰这一张妙牌。 他将自己妻子献给高官陪睡,急冲冲地陶醉于时间短暂的获利当中,就算最后弄得他们全家入狱,成了一场哽咽不休的闹剧,也未曾悔改,不停畅想着之后要如何东山再起。 就像当年岑不害,他的哥哥。在名为"家"的屠宰场中和父亲从剑拔弩张到默然麻木,白痴一般地期待父亲向善变好,任由自己和尘埃相比,每一个决定都浸透了赖以生存的谬误。 他的存在是最不可饶恕的,他懦弱至极,自负地为同情、建立、在意的东西自以为是地付出,却从来没考虑过这种行为等同于放虎归山、烈火送柴。 他是在哪里萃取的这般自负,又是凭什么对做出的决定无须负责呢? 仿佛是想到了什么相当好笑的事情,岑伤嘲讽地勾了勾嘴角。他握上挂在腰间的剑,用拇指将剑稍微推离出鞘,身影一闪,踏雪无痕。 那小厮还没来得及叫出声,人头便落了地,咕噜咕噜地滚着,给皑皑白雪染上点点鲜红。 他的面上还带着劫后余生的喜悦,嘴角僵硬地笑着,似乎觉得自己已然无事。 "不过义父说过,隔墙若有耳,杀了便是。" 岑伤一边收剑一边低声道,也不知是说给自己,还是说给已经去了黄泉的人听。他一手提起头颅,一手领着尸身的后领,向后院拖去。 ——所以啊,死亡不过是人的生命里面,一项最无用的手续罢了。 「伍」 风云涌动,气氛凝重。随着时间推进,越来越多人密切关注着月泉宗即将发生的师徒之争,甚至有好赌之徒开设赌局:是师尊威仪永存,还是弟子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只不过从朴银花那边极高的赔率来看,大多数人根本不看好她。虽然朴银花刀剑双绝,先创挽花刀派,后接任月泉宗,又得玉璧仙姑称号多年,但在渤海国人眼中,还是月泉淮的强大更深入人心。 宗中也有人偷偷议论,岑伤难免也听到了几句。他只觉得这样的议论毫无必要——人有意碾死蚂蚁,难道还有另一种结局吗? 是以冷脸呵斥,责骂他们多嘴多舌,不如割了去喂狗。那些人顿时大气也不敢出,忙不迭地道歉,不敢再加以议论。 到了预计时日,月泉淮还是没有等到朴银花出现,顿时心头火起。 早在几十年前,师徒二人就从亲如父女走到了分歧多多、矛盾难以调和的地步,于是徒弟默默离开,自立挽花刀派,独享清净喜乐。 十多年前,月泉淮隐疾发作,便召来许久未见的徒弟,传宗主之位后就动身去了中原,不断在那里寻找解决自身隐疾的相关方法。 十几年间,月泉淮一直坚持用“药”,“药材”安放地点便是镜泊湖映月楼。渤海国内人们的不断失踪被朴银花觉察到了蹊跷,于是顺藤摸瓜地查到了月泉淮头上来。二人大吵一架,朴银花愤然离去,将他吸人害人的事情弄得众人皆知,一时令师尊威严扫地。 月泉淮不甚在意名声,一心只想着自己的长生之路,因此也没有对朴银花展开报复。两人再无往来,似乎从此之后都将形同陌路。 本应如此,但是世事难料。分明事情已经尘埃落定了,却不曾想风又刮过,激起尘土飞扬。游历中月泉淮巧然得知,多年前赐予朴银花的宝剑长澜月便是解决其中一个隐疾问题的关键,便带着新月卫和血月众返回渤海国,直踏月泉宗。 哪曾想好巧不巧,朴银花在这时回了趟挽花刀派,又拖拖延延地不愿回来。 拿回月泉宗只是表面上一个借口罢了,那把剑才是最重要的。月泉淮一想到长澜月还在朴银花手上,便有些心急如焚——早知如此,当年定然是不会赐她长澜月的……又或者,在朴银花判出宗门的时候,就该将她杀了,拿回长澜月。 再过了半日,朴银花仍未出现,月泉淮脸色愈发阴沉,冷声道:"好,好——不回来?那便别怪老夫心狠手辣了。" 于是带着一众下属来到月泉宗总部桓虚宫,将宗中长老和弟子召集起来,正式宣布将朴银花宗主之位废除,并把这个曾经的得意大弟子逐出门墙。众弟子一瞬间议论纷纷,不少人当场宣誓效忠,但毕竟朴银花执掌月泉宗十几年,也有许多人敬佩于她的善良仁义,对其忠心耿耿,于是有些人站出来,质疑月泉淮,更有甚者,大骂月泉淮不配拥有月泉宗。 "老夫不配?真有意思,"月泉淮嘴角慢慢弥漫开来一摸笑意,让众人越看越背心发冷,"读一读月泉宗的名字罢,它从来都是我的,朴银花只是暂代而已。" "月泉宗绝不能落入你这等背后杀人的宵小之中,"那质疑者们还在嚷嚷,"你做的那些勾当,当真令人恶心!" 他们喊得怒目圆睁,慷慨激昂。月泉淮懒懒地靠在主座上,伸出手来,修长的五指在左侧扶手上一搭,满手的冰寒,只觉得有些寂寥。他脸色一瞬未变:"你们的遗言要拿来说这种话么?"他声音慵懒,语气平淡,似乎在邀人一同喝新茶,"斩了。" 话音刚落,他身后的血月众就齐齐上前,蓦然出刀——质疑之人,皆被当场诛杀。偶有人激烈对抗,也只是徒劳。 鲜血被放肆地泼在地板、墙壁之上,屠杀的时间好像被拉得很长,成为倦闷的丧气。人的惨叫借助讥讽与酷刑的微妙,化为没有材质的苦痛,令人眩晕。 岑伤在月泉淮身侧站着,静静地品尝那一双双被虚无点亮的眼睛暗淡下去的味道,只觉得这才是一直达到正在死去的世界才有的境界。 就是这样——挖倒支撑他们的思想与傲气,拧松思维与欲求赖以为继的机关,把他们所谓的坚持、所谓的仁义、所谓的道德辱没——啊,多么精致又野性的生机啊。 他看得眼睛发亮,似乎觉得这是什么难得一见的好剧。 当最后一个人挣扎着逃跑却倒下时,一切又回归了寂静。 月泉淮慢慢起身,负手而立,带着上位者的威重审视众人。 他墨玉束发,银簪插其间,本是玉面桃眸,可那眉宇间是nongnong的、散不开的一笔煞气。他一副少年模样,但独属于少年的青涩与局促早已从他身上褪去,现在所剩下的,只有由杀戮一点点堆积而成的残酷与威压。 他腰间没有佩剑。 但他站在那儿,似乎就成了剑。 尺长如月,剑尖琢纹,危险孤冷。 "还有人要质疑老夫吗?"半晌,月泉淮的声音幽幽响起,似诅咒,似梦魇,令人毛骨悚然。他说这话的时候,尾音有那么一点上扬,似乎带着点玩味,可往深了一品,又觉得寒彻骨髓,犹如平静的河流下埋藏着的森然剑冢、凛冽冰刃。 一片默然。片刻之后,众人接连下跪,齐声道:"宗主千秋鼎盛,万载长青——!" 此次威慑虽足,却定然是难以揪出所有异心之人。因此当发现有人偷偷出宗报信之时,岑伤并未加以阻拦,而是派人偷偷尾随。果不其然,这人绕至镜泊湖,寻了朴银花,将桓虚宫之事告知,语气中满是惶恐。朴银花听后一连三叹,脸色灰白。 岑伤立即将朴银花所在地点告于义父,月泉淮立即动身,前往镜泊湖。待到了那处,才发现朴银花并不是躲避不愿出,而是在命人拆掉映月楼。 用她的话来讲,便是"师尊在此处害了数多人,拆去此楼,或许可免众人触之而生梦魇。"月泉淮对此嗤之以鼻,只觉得她是穷驴技黔,自觉难以改变大局,以拆楼之举来提醒众人他月泉淮所做下的恶行,好扰乱人心罢了。 所谓一力降十会,月泉淮没放在心上,只道:"可笑可笑。" 这次相遇,终是要避不开了。 师徒二人约在镜泊湖深处相见。 待朴银花来到的时候,血月众已经俘获了此处的月泉宗弟子。 岑伤在此侯之已久,上前一步,对朴银花说道:"你来的正好。朴宗主......"他故意顿了顿,改口道,"不对,你已经不是月泉宗的宗主了,本来,这十多年,你也不过是暂代......" 见到朴银花此时白发苍苍的模样后,岑伤不由得对比起义父不变的容颜来。他的脑袋里不禁冒出一个词:永恒。 这个反生命的词语,不可能发生在人身上。因为即使民众一直按着那些陈词滥调,哪怕只是其中一条去行事,也定然会有一天面目全非。永恒是老生常谈的概念,人永远只能在机械重复中将它遗忘。眼前的这个人,玉璧仙姑朴银花,月泉淮曾经最得意的徒弟,怕是连这个概念的扬尘都无法触及。 但是如果是义父——如果是他的话—— 岑伤扼制了思考,继续道:“朴银花,义父命我前来‘请’你至他座前一晤。” 朴银花脸上尽是复杂之色:“我亦有许多事想要询问师尊。”她看了看被俘获的月泉宗弟子,露出悲忍之色,“他们都只是月泉宗的普通弟子,放他们离去吧。” “自愿臣服者便是我宗弟子,其他......”岑伤话锋一转,极具引导意味,”不若你亲至义父座前求情。” 朴银花显然也想到了死于桓虚宫的人,目光闪烁,流露悲痛之色,不再说话。 “请随我来。”岑伤道,转身带路。 事隔七十多年,但朴银花仍能记得三岁那年,第一次见到月泉淮的情景。 那个人坐在高位,看起来极为年轻,一张玉面桃花眼,眉间凌厉,目光清冷得似乎没有感情。他把她抱起,冰冷的指尖托在她的腋下,左右看了看,就像在赏玩一件上好的瓷器。 小孩子还不懂得畏惧。她当时脆生生地叫了他一声哥哥,然后又想起了什么,改口叫了声师尊。 却是把那人逗笑了。 月泉淮天生一副笑面,此时一笑露齿,分外灿然,把原先那点冷清冷意冲散了。他轻轻捏过她的骨骼,道了句:“小娃娃.....罢了,此后你便是本座亲传徒弟。” 此后,他亲授剑术十几年,不仅将“泉映千山”全套剑法传于她,还把独创剑术“迦楼罗斩十诀”也一一教与,后来更是把陪了自己几十年的神兵“长澜月”赐赠。 有过关怀备至,有过嘘寒问暖,也有过责罚、有过争吵。 时间流逝,矛盾增长,她有了自己的念想,自己的心魔,一心执意练刀,怕被师尊刁难,便在某天不告而别,离开了月泉宗。 脚踩在镜泊湖结冰的湖面上。寒冬里连阳光都是冷的,洒在冰面上,折射出或蓝或粉的彩光,一派的绚丽夺目。她慢慢地走着,余光被雪铺了满身的树占据,思绪渐渐飘到远方。 后来过了几十年,她从窈窕少女成了白发老妪,师尊却突然唤她回来继任月泉宗宗主之位。她自以为这么多年过去,和师尊的矛盾已然随着时间冰释前嫌,只想着让他身上担子轻一点,能放手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却没成想,师尊所想做的事,竟然是背后掠夺他人,囚禁生命。她知晓此事的时候简直难以相信——师尊,她的师尊,那个悉心教导她剑术的人,怎会犯下如此滔天恶行? 这十几年间,无数武林人士惨遭师尊毒手,这罪孽之深重,实在是千百辈都难以偿还。 此次月泉淮想要拿回月泉宗,朴银花心里也清楚无非是时日问题。 但她却也不愿不战而降。在前几日,她已经去信霸刀山庄,信中抱有死志,已然可以称作绝命书。这一次,她下定决心,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全力阻止师尊为恶。 此时岑伤脚步一顿,却是突然停下了。他淡淡地道:“义父就在桥上,朴银花,你且去吧。” 朴银花抬头望去。 只是一眼,却是忍不住颤抖了起来。 即使身为亲传徒弟,她也少有直视月泉淮的时候,更多的是低下头,聆听他的声音。是以,那声调的起伏和音色的变化,更为深刻。再加上经年未见,她以为自己会感到陌生......却不曾想,原来那副姿态早已映入骨髓。 月泉淮静静地站在那里。就好像很多年前,站在树下看徒弟们练剑一般。 朴银花走近了,看清了他不变的容颜,眉间凶戾之气未散,不语笑面,隐隐约约,竟然和七十多年前那个抱着她的师尊重合了,刹那间,女童清脆的声音也和苍老女声叠在一起。 三岁的朴银花,和年过古稀的朴银花一起唤道:“师尊。” 幻觉却是陡然破碎了。 和当年不一样,月泉淮未笑,目光像刀子一样冷锐,刺过来时仿佛能剥开她的皮:“你还认我这个师尊?” 朴银花闭了闭眼睛,道:“师尊抚养我长大,授我武艺,又岂能不认。” 终究是物似人非。相同的雪天,相似的外貌,师尊却不是当年那个师尊。 她一闭上眼睛就是种种梦魇:失踪的师弟、被丢去喂狗的人们......她知道师尊已然成了怪物,这样的怪物势必会改变生命的现实:他有足够的力量和威信去质疑存在本身;他足够清醒而不会再受自我矛盾的威胁;他抛弃了普通人的身不由己,对自己抱有最高的幻想和敬意...... 拥月仙人,到底是不是真的仙人,朴银花并不知道。 但月泉淮,确确实实是一个怪物。 他已经在太阳下把生生死死的一切都亵渎了,在希望中将生生死死的一切也都践踏了。她不知道他究竟还要走多远,也许连月泉淮本人,也并不知道自己要走多远。 在这样的道路上,定然是阻碍重重,疑问丛生的。朴银花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成为阻碍,却定然是要将疑问投出—— 尽管很多时候,她觉得自己其实身陷一个满是冗言的世界,疑问与回答在其中完全是同一回事...... 但她还是问了:“师尊,过去我以为你生性桀骜,抱负远大,有倾吞天下之心,但至少光明正大,绝不是背后掳人杀人的宵小之辈。” 月泉淮脸色微沉。 “清游师弟为人忠厚,深为崇拜于你,是不是你将其诛杀?那些武林人士身手平庸,你又为何授意端木珩等人捕捉?师尊,我离开的几十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月泉淮冷冷地打断她:“我的事,无需向任何人解释。银花,将长澜月给我!” 朴银花微讶。她以为师尊会同他说月泉宗的事,此时忽然提到长澜月,到底是何意?她疑惑道:“长澜月?我过去私逃出宫,你也未曾将此剑收回,为何现在却.....” 月泉淮却是紧盯着朴银花腰间的剑,似乎被磨得没了耐性。深重的凌厉凶杀之气如青锋寒芒一样逼来,透着沉凝的威压,他一字一顿、冷声道:“把、剑、给、我!” 「陸」 不知何时起,天上忽然下起了鹅毛大雪。风犹不止,吹得衣角猎猎,弱小的草植受不住这样的风雪,柔柔地倒塌了。 岑伤站在寒风里一动不动,犹如雕像。这次他难得地把目光投给了那被压塌的植物,耳朵只能捕捉到湖面深处传来的只言片语。他听不清义父和朴银花在说什么,逐渐地,心里隐隐变得不安起来。 他不是忧心二人动武的结果,而是忧心朴银花的出现会让月泉淮的动摇。 岑伤盯着那株被压弯了植物,不自觉捏紧了握剑的手指。 不自觉回首幼时,那几天岑不害暂住佛堂拜佛,岑安和又带着楚腰出门了两日,家里只剩他一人,没有食物。他饿得难受,在屋子里蜷缩着,后来忍不住了,便跑到屋前石阶上,眼巴巴地等父亲母亲归来。 然而他先等到的,却是他的亲哥哥。 视线尽头,岑不害从覆雪衰草处走来。他手里拿着佛寺里赠的、被他吃剩的半块馒头,一路上走得很慢。岑伤一开始并未看清他手里拿着什么,待辨出后,目光不由自主地紧盯着食物不放。 他想要大声喊:哥,我好饿;哥,能把那块吃剩的馒头给我吗? 可是喉咙干哑,肚子也饿得生疼,他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没喊出声。 岑不害低着头慢慢地走,路过了一株被雪压垮的枝条,还弯下了腰,将其扶起,单手拍掉上面的积雪,立在一旁。 这时忽传狗吠之声,岑不害闻声抬头,见一骨瘦如柴的瘦狗,目光炯炯,盯着他手中的半块馒头。他心中了然,将馒头递了过去,摸了摸那狗的头,轻声道:"吃吧。" 待那瘦狗吃完窜走后,他才起身,慢慢低着头踱回对于他来说宛如噩梦的家。却没成想,屋前的台阶上坐着一个小小人影。走近后,才发现是弟弟岑伤。三四岁的小孩蜷缩着,抬头望他,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岑不害一惊,蹲下来问:"爹打你了?" 小孩咬着嘴唇,抖了半天,声音即小又哑:"哥,我也很饿......"他一开口,眼泪就扑簌簌滚落,"我也很想吃那块馒头......" 岑不害反应过来,一时间默然。他有心补救,却是难以再弄到半块馒头。 他再开口时,声音已哑,似乎随时都要散在风里。 岑不害说:"是我的错......" "是你的错....."岑伤盯着那株和雪融成一体的植物,眼睛眯起。 小时哭泣的原因,如今再看只觉得幼稚无聊。此刻想起,或许是觉得朴银花在某些时候跟岑不害很像:一样仁慈、一样善良。 岑伤真心实意地对此嗤之以鼻。这样的人,都会被愚蠢的知觉所缚,导致他们只能看到眼前的事物,而看不到周围的其他东西。 他们尚处在世界的童年,岁月在他们身上还等待着降生,他们不曾体察前进的路里才有的那种困顿的分岔。他们愚蠢的善良会导致很多不可挽回的后果——他一直觉得,如果没有岑不害的纵容,没有岑不害的认错,就不会催生岑安和。 每当岑安和殴打岑不害的时候,那一声声"是我的错",便是最好的催化剂。负念得以宣泄,恶欲得以催生,岑不害的每一次妥协,都是助长。 盲目愚蠢的仁义,要么毁灭自身,要么结出恶果。 风声尖肃,岑伤完全听不见湖面深处的动静了。他心下不安,毕竟朴银花和义父曾有多年师徒情谊,是人便难逃七情。 他自认是七情的败将,时至今日,仍深切地恨着岑不害和岑安和、深切地迷恋着义父。 他知此物威力,不想见到义父为此动摇。 那个人啊,只需要做他自己,爱他自己便好。 岑伤伴月泉淮左右多年,自然知他是多么一个冷心冷情的人。 恰因如此,他敬他、痴他,不求回馈,即使知道新月卫本质都是"粮食",他也义无反顾,觉得有何不可。 正如赏月之人,看不得明月被夺,也不奢求拥月,只是夜夜仰头,望得一捧清辉。 只听一声传唤遥遥而来,岑伤立即抽出思绪,领着新月卫和血月众往深处去。 一切都和交谈前别无二致,桥仍是桥、湖仍是湖。只是月泉淮毫发无伤地站着,朴银花却是仰躺在地上,气若游丝。 月泉淮握着长澜月,喃喃道:“长澜月,你又回到了我手中。原来我日夜渴求之物,原来早已在我身边。” 他挽了个剑花,看着那蔚蓝宝石在剑身上闪光,满意地笑道:“从今以后,天上天下,唯我独尊!” 众人立即跪伏一片,连连夸赞:“拥月仙人临世,凡俗退避。” 朴银花却是努力伸出手,拽住了月泉淮的衣角,艰难地说道:“......师尊,莫要,再入歧途......” 月泉淮稍退了半步,挣开了她的手,道:“别再叫我师尊了。” 岑伤见此,便知自己刚刚的担忧皆是多余。他上前一步,垂眸瞥了一眼朴银花,问道:“义父,这个老女人和其他弟子如何处置?” “她经脉已碎,断无幸理。你们无需管她。”月泉淮将长澜月收起,“其他人,顺者活,逆者杀。我要闭关,这里交你处置。” 岑伤应下。刚抬眼睛,便看见月泉淮运气而行,只几个起落便消失在眼前。 即使月泉淮离去,他的威压却仍在,众人一时不敢说话,也未有人起身。 锵然一声出鞘亮响,划破寂静的空气。 白发青年拔出剑,回过头。 明明是一张好看极了的脸,本是剑眉星目,笑意拳拳,然而陡然露出嗜血的煞气,却是让他活像一把有着锋锐棱角的刀。 月泉淮的刀。 “那就让我们好好处置一下,这里的逆贼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