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齐家的小少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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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他是在早春出生的人。所以他是湿漉漉的,是迷蒙的萧瑟,是寒风。他是这样的人,他的手是凉的,而心脏guntang。 他从前做少爷。 那个时候他年幼,身高还很矮,留着辫子也说不定。他的头发乌黑油亮,留得很长,编成辫子,缀上坠饰。品相最好的祖母绿在他后脑晃,衬得他珠光宝气。 那个时候他已经戴上墨镜也说不定。 别具一格的圆片儿墨镜遮住他的眼睛。他如此年少,眼睛很大,双眼皮很深,显得灵动幼态。 那双眼睛在墨镜后面眨啊眨。 像小狗一样的眼睛。 于是他爱吃糖葫芦,驴打滚,大费周章的绿豆糕。他吃的嘴角上面有碎屑,被舌尖卷住,像锋芒乍现的小蛇一样迅速收回。 他说话时童音里有京腔。想必他已经不会说蒙古话了,但也学过一点也说不定。想必他逃学,飞扬跋扈,翻墙头,从墙头上跌倒,躺在花丛里哈哈大笑。 他这么幼小。他笑起来唇红齿白,很漂亮。 他有的时候,不声不响,只剩下那双大而黑的眼睛。 他站在前厅,长久逗那只鸟笼里的画眉。 那只鸟不太叫,但很亲人。即便笼子上不盖黑布也不吵闹。鸟在金雕玉琢的笼子里窝颈睡觉,很闲适。 他隔着笼子看鸟,看的很入神。 一旦他不笑。一旦他嘴唇紧抿,神色深沉,即便他长的活泼生动,也显得年少老成。有点儿刚见血的刀。 有时他听鸟唱歌。于是他的刀刃在鸟鸣中铮铮作响,一半像颤抖,一半像合鸣。 那位齐家的小少爷。 那位根骨清奇,上蹿下跳,玩世不恭的少爷。他祖上不愧是蒙古人,像他即便生在皇城里,还是身强体健,恨不得生出四蹄,做脱缰的野马。 那年上元。 他穿着白绒绒的大氅,揣着手炉,提着灯笼,灯笼上描了活灵活现的大牡丹。他笑嘻嘻地讨了钱,拽着大人往外跑。人群熙熙攘攘,他被淹没在人潮里,只有灯笼微弱的红光。 最后他们找到他。 他蹲在桥底下,滚边儿的坎肩被他野脏了。他一听见有人来,又笑嘻嘻地抬头。他的鼻子,脸颊,手指冻的红彤彤的。 只有那双又黑又大的眼睛。在灯笼的火光里,竟然像溪流一样亮。 他们知道他。他们有时候看见他。 少年单薄的少爷。脖子上挂着长命锁。滴里嘟噜的说几句不清楚的满语。柔软。骄傲。坚韧。 假如他的眼睛会说话,也许会泄露许多他未曾谈及的秘辛。 他会说,这个点心好难吃。 他会说,今儿天气好。 他会说,日头太晒。 他会说,嗨,这死鸟儿又不说话。 他会说,少花点儿吧,家底儿都快败光了。 他会说,待会儿我就溜出去玩。 他会说,忒麻烦。 他学会了使刀,很高兴,兴冲冲地一遍遍反复试,觉得自己倍儿厉害。他的汗水从下巴甩下来,有几滴溅在刀面上,把刀锋润得油亮。 也许是他父亲。 他的父亲抱着臂看他,他的父亲教他用刀。他的父亲见证他在耀眼的阳光下舞如蛟龙。而他的母亲在旁边喝茶。他或许有几分像他的母亲,他的母亲是个美人,端庄沉稳。 他不常说话。他只是笑,要么就说一些乱八七糟,天马行空的笑话。他不常说话,他的眼睛在墨镜后面眯成一条缝隙。 他喜欢栽花,遛鸟,斗蝈蝈,捯饬古玩,看西洋货儿。所有他没有说出口的话都变成光阴沉淀下来。 那片深沉的湿漉漉的京城。 漂亮的小少爷。 穿着绸缎马褂,拎着糖葫芦,走路跌撞,辫子打来打去的小少爷。 在胡同里转来转去的小少爷。 所有年幼的柔软都埋在城根底下。 他确实有点像是旧时代的遗物。他确实有点儿像是年岁悠久的古城里新生的草木。 后来他穿着夹克,刺儿刺儿的短发,大大咧咧的墨镜,呲牙咧嘴的叼着烟,回到皇城脚下。 这时所有关于他的故事都过去了。 也没有人认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