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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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高启盛再见到陈金默,也是一个他独自走夜路回家的夜晚。就这么巧,陈金默跟人打架,被堵在小巷子里。他胸口被人踹了一脚倒在地上,拿着棍的人正一步步向他走过来,突然就倒在他面前,他这才看清楚后面是书呆子拿着不知道从哪儿捡到的板砖。 被打倒的人在地上懵了片刻,捂着后脑哼了两声,想爬起来看陈金默是安排的什么人给他下黑手,陈金默倒比他先反应过来,一个箭步冲到学生面前用自己的外套把他罩住,拉着他跑。 学生第一次打人的时候倒是很镇静,只顾着分析从哪个角度下手能更省力,但是手被小混混拉上那一刻,迟来的肾上腺素才开始泵进大脑。他猜自己应该跑得不快,但是打在脸上的风却很强,常年氤氲着潮湿雾气的城市好像第一次刮起了清冽爽快的风,他后来才知道,那天清冽的气息是来自陈金默罩在他身上的外套。也不知道陈金默用的什么牌子的洗衣粉,他后来找了很多家百货店也没找到。 后面追他们的人脚步声渐近,陈金默在一个转弯口把他推上一辆大货车后面的货箱。货箱周围的栏板不高,怕被人看见,陈金默把他压住躺倒。他被裹在外套里压在陈金默身下,擂鼓般的心跳声占据了他整个被白色衬衫圈出来的世界,他从那心跳声底下隐约听着追他们的人的脚步声渐近后又远开,心里却在嘟囔着这个人怎么这么瘦硌得他疼。 听见脚步声远了,陈金默微微探起身四处张望,确认没人舒了口气,说出他对高启盛说的第一句话:“别怕了,人走了。” 然后白衬衫下那张白净脆嫩的脸露出来,陈金默本以为会看到书呆子怯生生吓得直抖的模样,直到对上小鹿似的亮晶的眼,才发现自己刚刚说了句废话。这个人一脸的兴奋,没抖也没颤,伸长了脖子冒着精光的眼四下搜寻,不像在躲那些人,倒像是想找到他们再跟他们打一架,没看到人,他转过头来朝他长长吐了一口气,也说了对陈金默说的第一句话:“有烟吗?” 火光因为颤着的手而剧烈地晃动,陈金默被火光闪到眼的时候甚至晃神,不知道混马路的到底是自己还是对面这个镇静地等烟的人。 学生接过烟吸了一口,隔着烟雾陈金默想起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一样的眼神,死人一样的毫无生气,阴鬼一样的冷气森森,等烟雾散了他才又看见那双眼睛里兴奋的光点。学生笑了笑,夹着烟指了指他:“你打架的时候喜欢站路灯底下,其实应该往没光的地方站,把他们引到路灯底下,这样他们才看不清你。” 他又吞云吐雾一口,“还有,你打人下盘的时候更稳。” 陈金默笑出声来,躺倒在货板上,这块街角没有路灯,能隐隐约约看见几颗星星。他朝学生伸手,“我就这一根烟了。” 学生撇撇嘴,把烟喂到他嘴上让他吸一口,就又拿回去自己接着吸。 天上散落的微弱星光,学生指尖忽明忽暗的红点,相对的四目里星星点点的水花。 “你这样的,还会抽烟啊。” 学生把小混混刚刚扔到他头上的白衬衫外套叠好,放在头下当枕头,也躺下去,“早就会抽了,可是买不起,还怕让我哥看见,谢谢你啊。” 小混混转过头看他一眼:“那以后你要是碰上你放学,我就请你抽一根,”顿了顿,“还是少抽点好。” 学生笑了:“有的时候还是抽一根好。” 然后他梦呓一样,絮絮叨叨跟这个只见过几面的小混混说了很多废话。 比如那个老师是怎么初一刚入学的时候就盯上他,还用考试分数和他卖鱼的哥哥做要挟。 比如他后来听说那个老师是个好丈夫好爸爸,不过妻子还是无理取闹跟他闹离婚很多年,周围人都说他老婆是个神经病。 比如他哥是在旧厂街菜市场卖鱼的,家里还有个meimei,以后他要是能离开这个地方,他哥也就不用再卖鱼了。 比如如果某天他因为课后辅导而回家晚,哥就会很高兴,因为这说明老师看重他愿意多栽培他,然后他就会浑身被瘾啃得躁动,很想抽一根烟。 他吐了口烟灰。栽培,他很多年后才明白什么叫栽培,那个人渣是在栽培他日后当个好婊子。 他还有很多没说, 比如他最开始被老男人困住的时候是怎么一边被强制在快感里射精一边崩溃地哭。 比如他后来很快学会了把腿夹紧一点或者叫得sao一点,就能让老男人快点完事。 他又一次把烟喂给躺在身边的人,把烟拿回来的时候,烟头那点红光和天上的星点混在一起,在空中那么轻快地一晃,像是一颗红色的流星。他想朝那颗流星许个愿。 陈金默听着这个跟他只见过几面的人说这些事情,他却不觉得他越界,因为这样的故事他听过不少。他是帮人管卖yin的院子的,自己也找过妓女,那些妓女干完活之后也总爱抽根烟,说一些关于自己的这样那样的故事,所以他对这样的情况很熟悉,他也知道那些妓女不是想证明什么,只是想有个人听她们说说话。高启盛这一类的故事他也听过:在老家被人糟蹋了,过不下去了,跑出来又找不到活,干脆卖了算了。听得多了,就只剩麻木。 可是听着高启盛讲这些他听过很多遍的故事,他好像又回到了很多年前还是个毛头小子、第一次听到这类故事的时候。他很想捂住高启盛的嘴让他不要再说了,可是他又觉得应该让他把苦水好好倒一倒。他看着他死人一样平静的脸,薄成一条线的嘴巴机械般的开合,他觉得这样白净的人是不该这样的。 然后学生好像讲完了,转过头来朝他一笑:“不要你请我抽烟,要谢我的话,有件事你可以帮我。” 他明白了他为什么要和他讲这些事,好像默认了没有报酬,也默认了他知道他要帮的是什么忙,他点点头。 后来又回到了曾经的样子。 小混混会在晚上和一个学生并肩走回家,随便说些什么话,然后分析他当初答应好的要帮的忙。 学生被课外辅导的时候,会看见窗外那点红色的火光,然后低头夹紧双腿。 完事之后他从办公室出来,笑着迎上来接他回家的小混混。小混混会把抽了一半的烟塞他嘴里, “快了?” “快了。” 学生在中考备战和被禽兽猥亵的夹缝下数着日子过,每次抬头,眼前不是山一样的复习资料,就是男人狰狞的性器,他就习惯了总把头低着。只有晚上和他一路慢慢走回家的小混混和他身上清冽的洗衣粉味,能让他抬抬头喘口气。那些没法对哥对小兰讲的关于被禽兽或者被同学欺负的事情,他可以和陈金默讲。陈金默实在是个很好的倾听者,因为他不爱说话,总是点根烟给他,然后闷着陪他走一路。 他还是喜欢让陈金默烟头对着烟头给他点烟,他喜欢看见相接的两根烟头间火舌纷飞。 唯一的插曲是在一个晚上,走到一半突然下起了大雨。陈金默拉着他去他家,先换身干净衣服等雨停。这是他第一次去陈金默家,也是第一次知道陈金默到底是做什么的。 很偏的巷子里的破旧筒子楼,每一层都有暧昧的粉色红色的灯。没活儿干的女人们倚在房门口,有的讨好地伸手滑过陈金默的胸口:“哟默哥,有日子没见你带人上去了。” 陈金默熟练地在层层楼道的杂物和门口的女人间穿过,偶尔回头啐一口让她们干活去。高启盛白生生的小脸和湿透的衣衫让他受了不少意味深长的打量,他慌忙着要跟上陈金默的步伐,甚至想拽拽他的衣角让他等等自己。好容易绕到最顶楼,陈金默领着他进到最里面的一间,关上门的时候,他回头还看到楼道里几个女人饶有兴致地探着头要往房间里看。 他有些不安地站在门口,陈金默却满不在乎地打了盆热水让他把外套脱了,然后他就看着用板砖砸小混混都没怕的人,怯生生地扭捏着脱掉湿透的校服外套,露出里面松垮的老头背心,和突出的肋骨线条。他清清嗓子,让学生自己用热水擦擦身上别受凉了,然后去床下的小柜子里找衣服。 可能是先前在外面受了冷,现在擦脸的水又太热,高启盛觉得整张脸都烧着。然后他就局促地忍耐着烧烫的脸,隔着脸盆上方的热气,看着小混混背对着他脱下湿透的外衫,底下是匀称纤长的肌rou还有打架留下的青紫,随着脱衣服的动作舒展又匝紧,头发捎上滴落雨水,顺着他脊背凹陷下去的道路往下滚。 陈金默发现自己这是第一次看见高启盛瓷白的脸上有血色,他却一直错开眼不去看,找了件还算新的衣服递给高启盛让他先穿自己这件。可是他的衣服对于瘦弱的学生来说还是太宽大,总是时不时露出那截锁骨,也是粉色的。 屋子里好像渐渐温暖的空气随着陈金默打开灶台更加潮湿起来。高启盛一遍遍取下眼镜来擦,明明镜片上没有雾气,可还是好像看什么都雾蒙蒙的,澡堂子似的。他想这个雨真是大,估计回南天要来了,这个小房间里潮的好像能从他身上挤出水,自己的呼出的气也好像都是水,在厨房里热饭的陈金默周围也都是水,热乎乎粘稠稠的雾气,蒸得他脸越来越热。 “最近手头紧,就这点吃的了,你先垫点。” 他转头去看雾气缭绕里的人,惊吓之余回了一声嗯,听见自己的声音好像也滴着水。 他接过男人向他递过来的一碗粥和一碟咸菜,其实这和他自己家的晚饭也没什么不同。他抿了一口粥,也是又潮又热黏糊糊的。 “你做这个生意管这么多人,还会手头紧啊?” “不是我的生意,我才哪儿到哪儿啊,”他用筷子指指天花板,“替人家干活儿的,有人闹事我就赶人,大头都是人家的。” 高启盛继续低头抿粥,猜想陈金默过去的人生是个什么样,然后隔壁女人的叫声就响起来。高启盛觉得这屋子里好容易散去的一点雾气又都回来了,蒸着屋子里的回音都格外得响,蒸着他的脸又热腾腾烧起来。一切物品都成了产生雾气的源头,每一团都绕着他,他有些烦躁起来。 余光瞟到陈旧小床的床头柜下层有一盒拆开来的避孕套,眼前不由浮现这盒套子的主人是怎么也在这一屋子潮湿的热气里,这那张他短暂坐过的小床上,流着汗,压着一个很会叫的女人,着急忙慌地扯开那个盒子,嘶啦一声,牙齿利落地咬开包装,也撕开了包裹少年一夜的雾气。 他烧红的脸冷下来。 粥吃到半碗吃不下了,听见窗外雨也小了,他拿回校服要回家。 陈金默以为是自己家的饭菜太寡淡,挠了挠头又再解释了一遍,又着急忙慌问他楼下有包子店,要不要去给他买两个回来。 可是白净的学生低着头从他手里扯过自己的校服,从他的角度只能看见学生蹙着眉,也不知道是生气还是在哭,学生背过身去换上,校服还潮着,他背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陈金默想再嘱咐他一句回家洗个热水澡,可是学生已经溜出去还把门甩上。 也好。 陈金默一个人吃完了剩下的粥,隔壁的叫声才停下来。 他想用一个巴掌把自己扇醒。这个地方逼仄又肮脏,不是懵懂干净的学生该来的地方。 他低着头走回家去,踢了一路的石子,到家开了门才从哥嘴里知道自己的眉头皱得紧。哥着急忙慌地问东问西又赶他去洗个热水澡。浴室蒸气缭绕,可是和他在陈金默家里的热气不同,这个浴室里的热气没有暖暖柔柔地抱着他,而是一个劲地要蒙住他的口鼻让他一边洗澡一边流汗。让他烦躁地想赶紧洗完出去,吹一吹只有在小混混身边的时候能吹到的清爽的风。 他那晚做了梦,梦里回到陈金默那个小房间里,还是缭绕的雾气。他被陈金默的外套或是白衬衫什么的裹住,像条帘子。他觉得自己呼出的都是滚热的水汽,好像身体里有什么东西要破皮而出,于是眯着眼睛朝身上的人低低喊一句热。回应他的声音更热更哑,他说我怕你着凉了。 他还说我这房子隔音不好你别生气了。 他还说你还饿不饿,我手头紧就这些吃的了,我去给你买个包子。 他赶忙伸手把他抓紧,想继续被他的衣服和味道裹着。他还是说我热。他说你不要走。 他后来想如果那天不是看见那盒避孕套,他应该不会那么急着走。他说不定会在吃完饭之后坐在小沙发上,在雾气缭绕的屋子里和他分一支烟,在暖黄的灯光下奢侈地仔细看一看他的脸。陈金默说不定会好好和他讲一讲关于他的事,他如果早点知道了那些事,后面应该也就不会离开地那么决绝。 可是哪有那么多早知道呢,他如果能早知道这些过去和后来的事,应该就会勇敢地向他讨那个吻,而不会把自己卖出去,不会去杀那些人,或者最起码,给陈金默换盒好点的避孕套,或者找到那个叫黄翠翠的女人,帮她一把。 幸好小混混没有走,第二天他还是在学校门口等他回家。他看见他,才发现自己憋了一天的气其实也没什么道理,只是想起昨晚的梦来还是不敢看他。临走到他家门口的时候,他从书包里拿出饭盒,里面装着一个卤蛋。 他说我哥今天给我饭带多了,吃不完了。 其实高启盛家里的饭也没有比陈金默家的好很多,可是后来偶尔有水煮蛋或者鱼rou,他就会给他留一半。 其实陈金默也没有穷到顿顿只能吃粥,但是他还是每次都收下高启盛给他留的小半盒菜,跑上楼腾到自己的碗里,再跑下来把空饭盒放回高启盛手里。 中考结束,高启盛毫无意外地以全校第一的成绩直接进了市重点高中。 和他预期里一样的,哥把他的录取通知书裱起来挂在墙上,欢天喜地地给来买鱼的顾客打折。鱼摊这两天人就很多,他去帮忙,被哥指给客人看说这就是我弟弟。他隔着厚厚的人群看见陈金默站在远处,他悄悄朝他笑,他就回他一个淡淡的笑。 后来高启盛总是回想起那个暑假,那是他可以回望到的最安稳最明亮的日子。 那时候陈金默还没有现在粗糙的头发,手心还没有温实的茧,眼里还没有无望黯然的神色。刚刚抽完条的穿着白衬衫的男孩,隔着厚厚的人群,冲着他淡淡地笑,眼里星星点点的光他隔着好远都能看到。 他觉得那个光一直都会是他的了。他骑着单车带他去码头吹海风,他给他买两毛钱的糖水冰棍分着吃,他给他点烟却只给他吸一口就拿回来,他偷看他却被发现的时候会局促地挠头,他看见他给他带水煮蛋的时候会露出只给他一个人的笑。他闻着他身上清冽的海风味,那时候刚刚开始长个儿的少年还不懂那么多,他没有想过要怎么抓住他。他只是时不时侧过脸去看他,他就觉得很安稳。 很多年后的高启盛窝在陈金默怀里却一夜无眠的时候,才明白那个夏天里的自己不是无知,而是实在幸福到懵懂。没有被人抛下过,所以不会怕,不会去思考要怎么抓住一个人。他只是理所当然地认为他会一直在,认为那个夏天永远不会冷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