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云泥(2)
第十五章 云泥(2)
纱帘半笼,轻波生涟漪。 周玉束手束脚坐在案前,她的目光显得很呆,怔怔地盯着对面的人看。 分明还是那张脸,可气质却已截然不同。 在大河村的周鸷,她的阿弟,总是笑得温温和和,对人也是斯文守礼,是个十八岁少年人干净的模样。 而眼前的人,满目寒霜,即使再收敛,浑身上下也透露着一种高不可攀的矜贵气质,尤其自上而下睨着人时,上挑的眼尾,漆黑无光的深眸,眉骨间全是属于上位者的凌厉冷漠。 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陌生男人。 周玉在来时的路上还有无数话想说,可真正见到人,却半晌没能挤出一个字。 整座水榭内只闻茶水沸腾时的咕嘟轻响。 周鸷如今归家,恢复原本的姓氏,天底下最尊贵的天家之姓——梁,他的父王是战功赫赫的康王,世父是当今天子,生来就是真正的天潢贵胄。 他不再是那个窝在小山村里任由欺负的可怜虫周鸷,他是康王府唯一的世子,享有无上权力的梁鸷。 重回王府,这一个月死在他手里的亡魂就足有上百条。 梁鸷冷浸浸的目光落到周玉脸上,因着舟车劳顿的原因,女子脸颊上带着显而易见的疲倦,睁着一双雾气弥漫的眸子,似乎下一刻就要哭出来。 这一幅泫然欲泣的可怜样若是放在某个美人身上,大抵称得上是动人美景,但放在周玉带有疤痕的脸上,便有几分滑稽可笑。 真麻烦…… 梁鸷心里升腾起一缕厌烦,他回到属于自己的位置上,那落魄的九年光景,以及沉沦粗鄙村妇rou体的过去,犹如死在白锦上的苍蝇,是需要掸去的污秽。 “阿弟,自你不见之后,我很担心……也很想你,现下看你住在这样气派的房子里,我真替你开心。”最终,仍是周玉鼓足勇气打破沉默,到此时此刻,她尚抱着一点希冀,也舍不得将陪伴了自己九年的阿弟真的当作陌生人。 梁鸷慢条斯理往她杯子里注入茶水,掀起眼皮看她,口吻说不上亲近,也说不上疏远,不咸不淡道:“玉姐一路辛劳,先喝口水。” 见他仍旧叫自己一声玉姐,周玉紧绷的身体略略松懈下来,她听话地喝了一大口茶水,露出点羞涩的笑容,“这茶真好喝,比家里的麦子茶香多了。” “你喜欢就好。”梁鸷重新给她续了一杯。 他在盘算着要怎么处理她。 她对他有救命养育之恩,这一点无论如何也抹不去。 钱财金银?或者说给她挑个好夫婿? 想到后面这一点,梁鸷的呼吸停滞了一瞬,有些说不上来的烦闷,毕竟是他抱过的女人,属于自己的东西即使不要了,也不想让旁人染指。 天色慢慢暗沉下去,仆人们无声无息点燃了周围的琉璃灯。 梁鸷回府后在康王的默许下血洗过一遍王府。 他的生母原是侧妃,娘家无势,诞下他后一直被膝下无子的王妃视为眼中钉rou中刺,在得到父王下落不明的消息后,便以yin佚之罪要将他和母妃填井,母妃带着他逃进深山中,依旧没摆脱难逃一死的命运。 他永远记得母妃死在尖刀下的的凄惨样子。 如今,梁鸷将残害过生母的人都杀得干干净净,独留下罪魁祸首的康王妃,此刻正用铁链锁在偏院里受尽折磨。 康王因身体欠佳移居去了别院休养,整座佑大的王府只有梁鸷一个当主子的,没他的命令,无人胆敢靠近水榭。 茶水喝得差不多时,梁鸷令人直接在水榭里摆了桌珍馐美馔,独留下两个婢女奉菜。 周玉就早上出门时吃过饭,挨饿老半天,闻着饭菜香,十分没出息地咽了咽口水,“好香啊,都是我没吃过的东西。” 她伸筷子夹起一片rou,下意识就将rou片先搁进了梁鸷碗中,“阿弟你吃。” 旁边的婢女见她如此没规矩,都没忍住流露出轻蔑表情。 梁鸷看得分明,他嫌弃周玉是一回事,但也容不得别人嫌弃,他的脸色蓦然阴沉下来,眸底漫过冰冷戾气,斥道:“都滚下去,别再让我看见你们。” 两个婢女闻言浑身如蒙大赦,她们是见过世子殿下手段的,生怕晚一会儿就会性命不保,当即连滚带爬退下去。 他的眼神太过阴狠,如一头无法驯化的凶狼,周玉握筷子的手也跟着抖了一下,方才松懈下来的情绪重新绷紧。 再怎么刻意忽略,终究是不一样了。 周玉嗓子眼干干的,心中生出一丝害怕,嗫嚅道:“她们也没做错事,你何必无缘无故发脾气?” 梁鸷脸上的戾气褪去,没什么情绪,“用饭吧。” 后面的整顿饭,周玉都在保持沉默埋头苦吃,没再给梁鸷夹过菜。 而梁鸷碗中的那片rou,他也由始至终都没碰过。 安排给周玉的住所是一处不大不小的雅致小院,院墙上藤萝垂地,茂林修竹,屋内床榻几案无不精巧华丽。 夜静更阑,周玉拥着柔软细腻的丝被辗转反侧,身体分明很累,却又始终无法入眠。 刚才在胜春口中,她才震惊地得知这里竟是康王府,而阿弟是康王的独子,以后也将承袭爵位。 所谓的云泥之别。 久久的震惊无措后,周玉心里的伤心失落就如同席卷而来的狂涛,怎么都压制不住。 她先前其实不止一次暗暗幻想,她和阿弟已有夫妻之实,他想必是不会嫌弃她的容貌和年龄,如果他愿意,他们或许可以换个地方,重新以夫妻的身份生活下去。 到头来,原只是痴心妄想。 她一介村妇,大字都不识得半个,眼皮子局限在土里田间,哪配得起高高在上的世子爷,若非他落难,他们这辈子甚至都不可能有相遇的契机。 周玉在黑暗中苦涩地抿唇笑了笑,她想起当初去寻未婚夫家时,受尽白眼与冷落,同今日的情境竟是如出一辙,何其得相似。 她是笨,可也能看出来阿弟的疏离及不悦,他大抵是误以为她会纠缠不清。 人贵有自知之明,她自是不会缠着他,就像当初救他时,也没想过要什么回报。 明日,便辞行回大河村去,再过不久就得收稻子,关乎一年的口粮,没有多余工夫去想生计之外的事。 自我安慰兼打定主意,周玉心里头也平静许多,她艰难地闭上干涩的双眼,终于慢慢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