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鹤(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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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两句?”卫宁立即追问。 “……‘鹤行华表隐,鸾照菱花空’……后来,我听了大司马府……一个仆人的建议,去街上的一家古画店……把这幅画装裱起来……” “哪一个仆人?那个画店叫什么?” “……是……是在西花厅的仆人……叫来忠……画店……画店叫东山堂……”柳梦痛苦地埋下了头,可终究不得不开口。说人与事的名字时,不由自主地压低了声音,含糊了口齿。可是石室内何等肃静,便是一根银针落在地上的声响,也能清晰地传到每一个人的耳朵里。她所说的每一个字,都逃不脱书吏敏锐的笔锋,“……我……我把画交给了他们……隔了十五天,又过来取画……那次,我见到了……画店的老板……他说,我的题跋不好,不配画中的意境……建议我补几个字……我觉得他说的对,就改成了现在……这样……” “所以后来加上去的十八个字,是他说的原话,还是你自己想的?” “……是他的原话,我照着写了下来……” 卫宁冷笑着摇了摇头:“蝶与,你耳根子够软的——本官再问你一次,你想好了回答。这诗的意思,你懂不懂得?” “……我……我那时不知道,今天……听大人说……才看出来……” “那你说,这诗何以为传递谋反消息的暗语。”卫宁刻意看了一眼苏云,苏云仍然一语不发,神色如常,“正好苏大人在场,蝶与说给大人解解惑。” 柳梦心中一片冰凉。她最厌恶的,便是在文字中捕风捉影,编织出一件又一件的阴谋故事,就算那是真的暗语又如何呢?当权者争斗的游戏她永远都不会懂,他们布下的局是大、是小、还是充满了弦外之音,要将多少人牵连进来,她永远也无法预估。她初来京城的时候便见到了,有多少无辜的性命会因此而死,涂满了鲜红的夕阳。她原以为她所能做的,便是咬紧了牙关拒不承认阴谋的存在,奢望滚滚而来的车轮会在缺了一环的口供前停下。如果她先前还能怀抱着天真的勇气,忍受酷刑和死亡的话。在苏云说出“继续审”的那一刻,她就被巨石般的陌生与孤独击碎了。她曾经引以为期盼和依靠的旧识,对畸零草木举目无亲的她尚且怀抱着深切情谊的兄长,如今却是身居高位的苏大人,一样对她的坚持不屑一顾,也一样可以对她遭受的侮辱和苦痛视若无睹。在地下寒冷浸骨的石牢里,人人都是不值一提的齑粉,是无名无姓的白骨,只会剩下单薄微弱的声音,复述着当权者期许的故事。 “……那首诗……三四句,是字谜的读法……晦明二字……出处是《易》中的明夷卦……明夷是……周文王被商纣王囚在羑里,韬晦隐迹,终于得出……日月相转,是离入于坤的六三、六四,‘得其大首’‘入于左腹’……所以……要知道这个日子,就要去……一二句中……用首节……去读腹节……而第四句,是提示……华表去半……去掉‘蝉壳’衣装……是十二……菱花取同,再生一划……是廿字……” 在柳梦几不成声的泣音中,卫宁颔首沉吟,若有所指地说:“这个谜语的写法意趣,倒是与昔年,夏太常和你在讲学会上的答对,如出一辙啊。文王,文王,哈——你把这个暗语写在画上,挂在厅堂里,等着幽囚的文王来看,倒是个绝妙的传递消息的办法。——这么精密的暗语,随手一笔,无心无意,便能写得出吗?先前你说的那些空话,本官能信得了吗?” 然后,他就把视线转向了苏云,“苏大人,蝶与这一回的供词,大人以为,是真的吗?” “柳西席方才所言,所涉之人,有名有姓,皆可查对。倘若是假的,情急之下,必然不至于如此详细。据我看,这个仆人来忠,与东山堂的老板,嫌疑更大,子澹将他们提来一问,大概就见分晓了。”苏云不慌不忙,淡淡回答。 “找一个忠仆顶罪,容易得紧,”卫宁冷哂,“至于那个东山堂——这就说到有趣之处了——周从事,把柳西席十一月以来的行迹,念一遍。” 周从事得令,向卫宁躬身行礼,从桌子上的案卷中,迅速找出一册,翻开念了起来:“……十一月二日酉时初刻,出大司马府,在南街集市松烟阁采买笔墨,酉时七刻,回自宅柳府。十一月三日卯时五刻,入大司马府。十一月七日酉时二刻,出大司马府,持一卷轴到西大街东山堂装裱,酉时五刻,空手入大司马府。十一月二十二日午时四刻,出大司马府,去西大街东山堂,七刻,持一卷轴从东山堂出,未时初刻,入大司马府。十一月二十三日辰时初刻,有驿夫送信到大司马府门房转呈柳西席。十一月二十六日午时初刻,出大司马府。”念到此处,周从事面无表情地合上了册子。十一月二十六日,正是今日。 听见司隶府的官吏事无巨细地报出了柳梦的行踪,纵然对这张隐匿在暗处的天罗地网早有预想,苏云也不禁心下一凛。一个无官无职的西席先生,卫宁都已命人如此盯梢,对于身担要职的朝廷官员,又当如何。 “所以,不要想在本官面前玩什么花招。蝶与早点招供的话,也不必受这些皮rou之苦。” 苏云忽道:“子澹既已如此神通广大,一早知道来龙去脉,何必多此一举,提人来问话。” “大人这话,就外行了。查案,总要供词与证据严丝合缝才好。莫非下官是那种,不问青红皂白,乱判葫芦案的昏官吗?”卫宁肃然说道,“况且,可惜的是,下官原本将蝶与当作本分之人看待,不曾命人细细跟随。待接手此案时,已经是十一月二十四日,太迟了。先前许多事情,已经不好查实了。二十三日转呈柳西席的那封书信,下官已见到抄录,正是苏大人请蝶与今日中午赴宴的请帖。大人之前说,这封约人的帖子,并不是出自大人之手。甚至还怀疑到了下官头上。那这其中的来龙去脉,下官便不知晓了——如不是大人所写,那这帖子模仿大人的措辞、笔迹与私印,居然如此惟妙惟肖,蝶与作为大人至交,都没瞧出破绽来——难不成,又是大人哪一个红颜知己做的?至于这个东山堂——下官二十四日命人去查看时,已经大门紧闭,歇业不做了。伙计供称,老板五十多岁,金陵人,名姓未知,倒有个‘金陵客’的文人名号。二十三日上午,便声称要回南方探亲,暂且关门了,何时回来,尚不知晓。——苏大人,在大人看来,此案该如何破解呢?” 苏云听到此处,已经洞若观火。面对卫宁咄咄逼人的问话,他正了正衣襟,缓缓地站了起来,平静地说:“看来,这个局,是冲着在下来的。在下祖籍金陵,祖父一代遭逢战乱,家道中落,才迁居到了桐城。” “柳西席来京城之前,在下的确送过一封信,劝西席慎重回京,此外并无他语,这封信,后来如何下落,在下并不知晓,也无意深究。然而,这两月来,在下事务繁忙,又觉朋友相交贵在知心,不急一时。因此,从未下过帖子请柳西席赴宴。这帖子何人所仿,何人寄出,还要劳烦子澹替在下查明。”苏云正面平视着神色晦暗不明的卫宁,抬起手臂,指着身畔被绑在刑架上几乎虚脱的柳梦,“既如此,此事对于柳西席,纯属无妄之灾。关窍都在那个畏罪潜逃的‘金陵客’身上。柳西席知道的,也都已经说了。子澹言行信果,还当释放西席。至于在下,是要留在此处,还是暂且回去,听候大司马发落,请子澹示下。” “敬之!你……”柳梦惊叫,泪如雨下。她方才还在怨恨苏云的绝情,现在却担忧起他的安危——在所有人中,她最不想牵连的,也最害怕牵连的,便是与她往来最为密切的苏云。早在卫宁诱供的时候,她便有所预感,生出了深深的惧怕,因此至死不愿吐露半句来龙去脉。苏云登上了高高的庙堂,自然要面对着数不清的明枪暗箭,这本是人世间的常理,她也该听天由命地接受,不该有所希望。然而,她的旧识中,已经没有多少人还活在这个世上。无论他们都已经戴上了怎样陌生的面具,她仍盼望他们能够平平安安地活下去,而不是被她的随心所欲牵累,抱着满腹的冤屈,坠入魑魅魍魉的阎罗地狱。她是飘荡在世间的孤魂,独来独往,自生自灭,是最好的结局。 卫宁却知道,这是苏云在试此事的深浅。倘若大司马已经决心除掉这个尚书令,现在该到图穷匕见之时了。可假如大司马还未做出决断,卫宁纵然有讯问百官的权柄,也并不能越过大司马,擅自扣押当朝尚书令。现下苏云直白挑明,反将了他一军。卫宁微微一笑,打了个模棱两可的圆场:“下官怎么敢擅自将大人留在此处?大司马对大人何等信重,关涉大人的事情,无论有多少隐情,都有大司马明断,下官何敢过越。至于蝶与的供词,下官与大人所见略同,蝶与这一回,说的当是真话了。倘若早能如此,也不必有这些波折了。大人既然情深意重,那就带蝶与走吧,下官不送了。” 石牢唯一通往外间的道路,阴暗而逼仄。眼前只有一点摇摇晃晃的磷火似的光,照着地下血迹斑斑的青黑的砖石。那是卫宁派的一个吏人,拿着一盏惨白的灯笼,在头前领他们出去。想来,一旦踏进这间石牢,便如坠入幽冥地狱一般,再难见到人世间的白昼与黑夜了。苏云却背着柳梦,沿着这条独行路,一步一步艰难地向外走。不似人间的惨叫声、呻吟声在耳畔此起彼伏,把这条短短的路吵嚷得无比漫长,好像由死走到生,又好像走过了一辈子。 苏云带着一个书僮,在乡下人艳羡崇仰的目光中,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出道路泥泞的村庄时,正好二十四岁。他是村庄上唯一一个“老爷”的独生子,从小家中人便培养他读书,请的是远近村镇最好的教书先生,一个到老了也没能考出功名的读书人。可苏云第一次考试,便得了第一名。他绝不像是要活在泥土里的人,因此走了出去,便再也没有回来。 他一路往前走,一个乡下来的土包子走进了富丽堂皇的京城。改换了衣装,衣冠楚楚地走进了九重之上的天宫,又光彩熠熠、春风得意地走出了金殿。他连中三元,金榜题名的时候,也不过只有二十六岁。一个踌躇满志的年轻人,想要洗脱面貌,彻底改换身份与名号,有的需要数十年,熬到发华鬓白,有的需要十来年,辗转漂泊满面风尘,而他苏云,只要两年时间就够了。 柳梦没有声音的眼泪掉在官服的衣领上,轻盈的紫纱渐渐被泪水濡湿,沉重地压在后颈上,竟然像一副千钧重担,一块压得人无法抬头、呼吸艰难的重枷。 他后来的仕途,倘若说起来,称得上单调而乏味。他兢兢业业、夙夜在公,不敢有分毫懈怠,换来年末考评的一个甲等。三至五年的甲等,换来一级升迁。他就这样越走越远,天梯越登越高,终于有一天,接到了刚刚掌握朝政的大司马授意下的圣旨,成了为朝廷总管天下事的尚书令。他自小背诵儒家的典籍,想要做一个君子与贤臣,便兜兜转转磕磕绊绊,半生倥偬,总也能算是做成了一个君子与贤臣——即便曾经有过小的过错,但终究都能悬崖勒马,大节不亏——可是,或许他早已踏入了一条错误的岔路,因此今时今日才会陡然惊觉,自己走在一条狭窄得难以容身的独木桥上,桥下群鬼吟哦,稍有不慎,便坠入深渊万劫不复。——可是,他又是从哪一天起,哪一步起,走错了路呢? 走出司隶府的时候,天已经黑了。随行的仆人在大门外等得心焦,终于见到老爷背了一个发髻散乱的女人出来,赶紧迎了过去。苏云让仆人掀起蓝布轿帘,自己背着柳梦上了轿:“去大司马府边上的柳府。” 轿帘一放下,轿子里一团漆黑,连月光和星光都照不进来。柳梦艰难地贴着梁柱侧坐下来,她已经很小心了,手使劲地抓着摸索到的凳底,尽量稳住自己的身体,可还是出了一身的冷汗。轿子稍稍一动,便会牵动裘衣下破裂的伤口,痛不可当。方才受刑的时候,她撕心裂肺地喊,扭动身体拼命地挣扎,没想过忍,也根本忍不住。她一生过的都是千金小姐贵妇人的日子,从未被人这般对待,抗不了这种剧痛。如今大难得脱,后背陷进柔软的帷幔,却掐着手指咬着嘴唇忍了起来,把多余的声音统统咽回肚子里。因为苏云还坐在和自己一尺相隔的地方,一言不发,侧脸在黑暗中显出格外凝重而压抑的轮廓。 在惨象环生的石牢里,苏云让重获自由的柳梦攀着自己的肩膀,把柔软身体的重量都压在自己的脊背上,一路把她背出了司隶府。而到了密闭的轿子上,他却坐得离柳梦尽量远,尽管她已经厚厚地穿回了冬天的衣裳,严丝合缝地掩去了鲜明的红与白。苏云靠着轿门一侧,把视线彻底从柳梦的身上移开,投向布幔外模糊晦暗的黑夜。对于他们这些人来说,无光的黑夜是最好的遮蔽,可以放任自己的烦恼和焦虑。眉头深锁,也不必担心别人察觉。他不再像对付卫宁的时候那样胸有成竹,从容自若,因为他并不是真正无懈可击,毫无私心的君子。正因问心有愧,才要欲盖弥彰。 所有莫名其妙地栽赃到他头上的玄幻故事,金陵客也好,谋反诗也罢,并不令苏云担忧。他只恐惧一件事:出于政治上预备后路的打算,他特意与手握西北兵权的大将军的心腹谋士楚嫣私下结交,在寒暄的信件中有意无意地交换消息。自然,他一向忠厚诚实的形象,也博得了楚嫣的信任,她甚至将亡夫遗留的书稿,都托付给了这位尚书令保管。在苏云而言,他并非有任何背叛大司马的打算,至多只是为了应对未知的未来,给自己的政治生涯多添上一道保险。甚至他也怀抱着三分问心无愧的理直气壮:时至今日大将军都是大司马最重要的膀臂,共同进退一条心的骨rou至亲。过去他从不曾做过一点有损于大司马利益的事情,将来也不会,只是他不可能做一个全然闭目塞听的尚书令,对边关形势的生疏一定会影响他的判断和决策。但是在当下风云未定的官场中,他不得不畏惧,这种事,一旦经由司隶府的加工,传到大司马的耳朵里,恐怕就要变成他内外交通,居心叵测的实证。或许阮诗也不能免俗,会忌惮文武重臣的交谊暗藏玄机,是为了将主君架空成一个花瓶一个幌子——或许他在一众能臣中脱颖而出,最终坐上了这个万人之上的位置,一大原因,便是他与大将军全无私交,不甚相识。 更加可畏的是,似乎司隶府已经调查出了这件事——卫宁在说出“红颜知己”的时候,已经在敲打他了——眼下这个布在他身上的谋反局,到底是来自大司马的试探,还是大将军设计他的一个局?请柬如果不是神通广大的司隶府伪造,多半便是楚嫣那里泄露了自己的书信与私印。归根结底,大司马究竟知不知道这件事呢?又或许,卫宁并无他意,他所说的“红颜知己”,只是一句讥讽,或者玩笑,不过是他自己做贼心虚,疑神疑鬼而已…… 黑暗中有一只细长的手静悄悄地摸索过来,轻轻地拉了拉他甩在长凳上的衣袖。“……敬之,不会有事吧……” 苏云回过神,有一点后悔。他与卫宁的最后摊牌过于破釜沉舟,吓到了柳梦。“听候大司马发落”,可能就意味着最坏的结果。因此,上了轿子以后,柳梦的眼光一直在他的身上,见他忧心忡忡,便忘记了自己遭受的伤害,真心实意地担忧起他来了。这些官场上的事,柳梦未必能全然理解,即便明白了,也没有什么用处,徒增烦恼而已。因此苏云想要岔开话题,便拿住了那只伸过来的手。在对方轻微的抽气声中,小心将厚绒的袖口向上推了两分,尽量避开手腕上磨破的伤口,用三指在寸关尺上按下去。触手的肌肤里有女人如水的温柔,陷进去,像埋进了一泓温煦静谧的湖水里。有那么一个瞬间,他还是要动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