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魇(四)(刑讯,掌嘴,拶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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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嫣脸色霎然间冷了下来,像是被这句话激怒了,捏着火签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发白。倘若她还是那个身影单薄的小姑娘,大概会再一次露出怨毒而不甘的目光。但是如今的楚嫣,已经高高坐在上首,将廷尉府中一干官吏戏耍的团团转。更何况是一个落入囹圄的死囚犯,要让她施予明晃晃的憎恨,也太瞧不起她了。所以她反而笑了:“我的确不是科举入仕。可是太常自己两次入仕,难道是考试考出来的官位吗?不过因为是侯府长子的出身,又有叔伯长辈倾力提携,荫封的功名,自然而然就落到头上了,照着太常自己反对荫封的态度,又比我正当到了哪里去呢。太常看别人,总觉得处处不是。轮到自己的时候,倒是欣然受之,不见推辞呢。” 夏初一怔。他七岁的时候,父母仙逝,他承袭了父亲的爵位,成为了又一个长平侯。十三岁的时候,赵大将军向朝廷上表,依照功臣子弟荫封的通例,授予他秘书郎的职位,他就这样正式踏入了官场。十六岁那年,他因为诗会种种风波而被罢官,一年之后,又由于一封诏书而官复原职。他确实凭借着父祖的余荫得以入仕。但他后来同样也写过许多奏表和文章,指出荫封制度的弊病,更何况本朝如此滥用,早已埋下许多祸根。他一再建议朝廷废止,让出更多的机会给科举出身的士子,也一改门阀世家盘根错节只手遮天的局面。却最终像他构想的许多举措一样,因为不符合执掌大权的长辈们共同的利益,最后徒劳地在士人当中掀起一阵声浪,终究石沉大海,湮没在庙堂之上。可难道他要因为自己荫封出身,就要对这些弊端闭口不言,甚至于举出种种道理维护这种制度,一如维护自己的名誉和履历。他不觉得矛盾,也不会后悔自己所坚持的主张。过去无法改变,只要事情能走向更正确的方向,他可以面对接踵而至的一切后果。 “未能以身作则,是我不对。”夏初说,“可是,楚长史为了谋求一个官位,不惜做娼妓的勾当,与有妇之夫私通,才让阮将军为你在吏部打点,开了独一无二的恶例。我纵然有错,也怎能与你,相提并论。” 闻言,廷尉正及一干官员皆尽变色,身份低微的衙役和狱卒们,第一次听说这些达官贵人们之间的隐事,也不由得咋舌。楚嫣与阮怡的事情,朝中无人不知,却又无人敢说。夏太常刚刚领受了刑法的厉害,却还敢当面说破,岂不是更令楚嫣恼羞成怒。到了此时,不管这位夏太常过去曾与楚长史有怎样的风月情怨,在场众人都有些敬佩起夏初的骨气,也不禁为他暗暗担忧。 “掌嘴二十。”楚嫣果然冷笑,啪的一声在公案上拍下一支火签,“夏太常既要声名又得好处,不也是靠的一张脸。太常自己都不可惜,旁人可不会替你可惜。不怕毁了这张脸,就尽管胡说八道。” 衙役用竹板抬起夏初下颌的时候,见到片刻之前烙下的刑伤,已经凝成两片格外鲜明骇人的深红色肿痕,和唇畔星星点点的血迹一起,突兀地挂在一张清瘦英俊的脸上,不免有一丝犹疑。可是行刑的命令不容延误,廷尉正等其他的官长也没有出言阻止,也就只能再度扬起竹板,响亮地抽打在不堪承受的侧脸上。 隔了片刻气血稍缓时,再度受刑,竟比初时更加剧痛难忍。这一回他连屈辱都想不起了,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每每稍缓过气的时候,脸上却除了万针攢刺般的疼痛火烧火燎,再也没有其他知觉,仿佛骨头都被打碎,碎成无数细小的砂石,在竹板落下的时候不由分说地向外扎刺。他的心中不禁闪过一丝稍纵即逝的恐惧,或许他并没有像自己笃信的那样无畏无惧。可是他全然无法挣扎,避无可避,只能任由深红色的肿胀愈来愈重,渐渐累积成斑斑点点的瘀紫,甚至颧骨受伤最重处,几近透明的皮肤下映出一片分明的血点。二十下将完,就算施刑人心生怜悯,手下留情,官法有度,也不得不打破脸颊上的肌肤,血滴冲开冷汗蜿蜒而下,流淌成一道鲜红夺目的泪迹,触目惊心。 在令人晕眩的麻痛和耳鸣中,有人再度抬起他的脸,拨开他黏在脸上的乱发,在朦胧扭曲的视线里,照出一双幽冷彻骨的漆黑眼瞳:“你生来幸运,好处占尽。可怎么你就是该做官的,旁人想要伸手去讨就是错。你自诩正直,却瞧不见旁人的不幸。”不知何时,楚嫣竟然从公案后走了下来,笑容敛尽,近在咫尺地质问着他。 “……错就是错。靠着荫封……得官,我……并非……心安理得,未曾弥补,未能……亲作表率,并不应该。可是……不论楚长史有什么……不幸,都不该破坏法度,靠出卖色相……窃取官位……不该为了讨好献媚,无所顾忌,为害百姓……你既做了,便是错的……”到了现在,夏初才感觉到嘴里弥漫的浓重血腥味,唇齿仿佛都浸在血里,艰难地张开口时,便好像有鲜血淌下去,连声音都变得微弱而断续了。可是,楚嫣仿佛又一次回到那天梦魇一样的筵席上,听到他铿锵的声音——用生花妙笔,把十万百姓送上绝路,这等才女,在下不敢结交——兜兜转转,她得到的,究竟还是这样的考语。他摆出这样一副腔调,迷惑了多少世人。只是那时,她懵懵懂懂,战战兢兢,委屈得不敢自辩一句,而他的话语就像一则如影随形的魔咒,时时徘徊在耳畔警告她不配得到任何人的爱和怜惜,就此一步步推着她掉下深渊。而到了今日,她已经懂得了所有的前因后果,来龙去脉,除了拆穿他道貌岸然的假面目,没有任何东西,可以稍稍填补她空空荡荡的心胸。 “这么说,太常这是认了第一桩罪行,对不对。”楚嫣刻意无视了他对自己的臧否,他认错,便是认罪。 夏初阖目喘息,胸口起伏:“我虽有错,却不会……在楚长史面前认罪……” 楚嫣刚要发落,却听到楚平坐在一边,冷冷地插口:“功臣子弟荫封乃是朝廷制度,朝中栋梁当中,由荫封而出仕的不在少数。这样的供词,上呈给陛下和大将军,怕不妥当吧。”楚嫣的意图,楚平到现在也听出了一两分。比起憎恨阶下受审的夏太常,怕不是更恨他这个年长的哥哥,楚家的族长。一父所出,天渊之别,故而在这里指桑骂槐,发泄怨气。不过,当年由荫封做官的可不只是他楚平一个,就连大司马大将军姐弟,也都是荫封出身。这样的怨气,说给谁听,都简直是个笑话。 “哪里不妥?夏太常为沽名钓誉,散布邪说,诽谤朝廷,难道不是今日要审的正案吗?莫非兄长连这个都忘记了。”楚嫣终于重新扬起了嘲讽的笑意,兄长的驳斥,让她更加燃起了斗志,“好,夏太常,让我来告诉你,你为什么会被关在这里。前月皇上巡幸的校场里,有个可怜的宫女,可能也是被太常的容貌,或是所谓的风度迷住了。搜集来市面上能找到的太常所有的文章,把太常的话,当作比圣人言语还应该相信的圭皋。可是太常的文章里,说了那么多朝廷的不是,世道的不是,仿佛病入膏肓,无药可救。我知道夏太常这样写,是因为自己有些不得意的地方,便不由得怨恨起了朝廷和世人。一旦下笔,痛苦悲慟,不可自抑。可是那个宫女读得多了,读得入迷,便也以太常的不得意,为自己的不得意;以太常的怨恨,为自己的怨恨;以太常的无望,为自己的无望。于是,便觉得人世渺茫,生无意趣,就此生出了弃世的念头,备下了自绝的砒霜。可恰巧,陛下巡幸教场,她得了这意外的机会,就打通了关节,给赐宴群臣的饭菜里统统下了砒霜。为的是拉扯着朝堂里的上上下下,所有的达官贵人,和自己共赴黄泉。也就算是将这无望的世道,一把火烧尽了。——可是,也算天幸,她忘记了进上的菜肴,都要先由宫人试毒。所以,她刚刚毒死了一个无辜的试毒宫人,便东窗事发。上至陛下,燕北君,下至我们这些官员,楚廷尉也好,苏尚书也罢,就因为太常的这些文章,也都算是在黄泉路边上走了一遭,侥幸捡回了性命。夏太常,难道你闯下了如此大祸,不该被以谋逆之罪处死吗?这也只是陛下恰巧巡幸到的一处教场而已。别的其他的地方,京城内外,还有多少人像这个可怜的宫女一样,被你自以为正确的道理所迷惑,走上了绝路呢?” 楚平见楚嫣一句话间,竟然又绕回了原本的案情,无话可说,心中窝火,却只能闭了嘴。想起那日赐宴时的变故,至今心有余悸。但他从未真正在心里将这件事和夏初关联起来。宫女不得志自己入了魔,旁人又能左右多少。恐怕燕北君、陛下和大司马也心知肚明。将这位夏太常牵扯进来,并置于死地的,多半还是有些议论朝政的字句太过惹眼,触怒了燕北君罢了。 可夏初听了这一番话,却无比震惊地望着楚嫣——居然,是因为这样的原因。这些人,也是被他所害吗——他无法断定这个故事的真伪,虽然分明知道自己早已成为了许多人的眼中钉,随时会被推进死亡里去。但是,他更不敢擅自咬定那个宫女的经历是编造的,是一个局,只为了将他置于死地。在一个,两个,甚至可能更多的无辜人的性命面前,他无法抱有这样的傲慢。他陷在汹涌的思绪里,天人交战,一时间,竟然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楚嫣见状,不禁冷笑:“难道夏太常以为,我所说的这些都是假话,都是编造出来的吗?你不知道文字也会杀人,不相信自己的言行,会导致这种后果吗——” “……那个宫女,如何了。”夏初低哑的声音微微发抖。 “可惜,拷讯时受刑太重,没等到被凌迟处死,就先死于牢里了。夏太常若想找她对质,倒真没有这个机会了。否则,一定让你心服口服。”楚嫣故意曲解他询问的意思,用遗憾的口吻说道。 公堂陷入了死寂般的沉默。楚嫣讲述的案情,实在是入情入理极了,让在场众人,即使笃定楚嫣是在构陷或是挟私报复,也不禁半信半疑起来,迫不及待想听这位夏太常如何自辩。可夏初居然一反常态,一语不发。 “夏太常还有什么话要说么?真相如何,太常的良心,想必已经知道答案了吧。”楚嫣笑着望他,那柔软的笑意中有着无比尖刻的嘲讽,俯瞰他的沉默,他的犹疑,甚至是他的错误,“夏太常,你认不认罪?” 夏初仍不回答。楚嫣的这些问题,他终于一个都无法回答。他先前不知原委,笃定一切罪名都是构陷,因此对陈词滥调的诏令和供状毫不在乎。不过一个借口,送他去死,他看破了生死,便也不在意这些污名。可是,如今他连自己都无法相信了。莫非他真的让那些仍愿意相信他的人,都被他不可自制的绝望裹挟着,坠落到深渊中去了吗?众人见他不语,心中渐生疑窦。难道他真的理屈词穷,无话可说。又或是,四十下掌嘴之刑,还是让他心生畏惧。可沉默不答,也并不是一个好主意。果然,楚嫣很快下达了用刑的命令:“好罢,太常不肯招供,那就把手指拶起来,直到肯回话为止。” 拶子慢慢收紧,碾着指根压进骨髓。十指连心,一阵从未想象过的剧痛骤然如电般贯穿了他的身躯,而后愈演愈烈没有一刻止息,直接剥夺了他思考的能力,令他惨叫出声,冷汗像泉水般冒了出来。与这样无边无际没有尽头的痛相比,方才的荆条竹板,确实都是不值一提的轻刑了。他无法再条理分明地想下去了,只剩下一声一声比疼痛的惨呼还要声嘶力竭的嘶喊,在脑海里,忽然出现又蓦然消失,掀开他埋葬情感与魂灵的棺椁。他相识的那些人中,有多少也迫于这样的痛楚,承认了本不属于他们的罪行,将自己和全家人一起送上黄泉路。或许在这所有人中,他才是唯一不无辜的那一个。他何尝不怨恨,何尝不悲慟,何尝不曾压抑着不得志的愤懑,他难道不是日夜陷在无望的牢笼里吗。甚至他也有多少次,在梦魇的尽头,闪过毁灭的欲望,用一把火将自己和人世一起烧尽,这样便结束了。他一直强迫自己像一个局外人一样,冷静地审视着自己所经历的一切,不痛苦,不想念,不怨恨任何人,任何事。可他没有遏制殆尽的情感,依旧从笔尖流淌出来,终于酿成了可以杀人的毒药。他不丢下手中的笔,即使一无所有地被监视起来,一百张书笺中只有一张可以从太学中流传出去,也不肯绝望地丢下那支笔,那是他唯一的希望,唯一的寄托。他坚信自己一刻不停地写下去,总有人,总可以会听到,也许会有人比他们更聪明,更有才华,更有力量,会找到一个办法,不再重复他们的悲剧。可也许他错了……也许从一开始,就只有他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