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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衣客(四)

    

金衣客(四)



    因心头记挂着事,舒芙一夜都没怎么睡好,翌日天未露白,她便早早醒了,简单洗漱过后便径直去了阿笺的寝舍。

    但这一回,阿笺睡得仿佛更沉了,舒芙坐在她床前,连叫了三回,她才幽幽睁开眼来。

    舒芙望见她一脸懵懂的神态,猜想她大约还没睡醒,不禁叹出口气,站起身来给她倒了半杯淡茶。

    “抱歉这么早叫你起来,我是想带你出府去找医工,起迟了未免叫人注意到。”

    阿笺小口小口饮下一些茶,又听见舒芙一席话,目色这才清明了。

    她觑舒芙一眼,旋即低下头,讷声道:“叫姑娘费心,婢子不知怎的,又睡得沉了。”

    舒芙点点头,心中理解她,因而并不多责,只温声叫她起来洗漱,待她收拾齐整过后,两人踩着凉霭霭的晓雾,一路往后门而去。

    走到了墙根处的榕树下,舒芙自个儿扎好裙摆,利落地攀上了树,旋即回头看向阿笺:“快来!”

    阿笺重重“嗯”了声,抻足楔住墙角与树根的罅隙,才往树上攀缘了几步,脚下便一个打跌,踩着潮滑的苔痕滑了下去。

    “阿笺——”舒芙眼见着她跌坐在地上,也顾不得其他,当即跳下树去,三两步到了她跟前,矮下身子搀起她,“你没事吧?怎么好端端摔下去了?有没有摔疼?”

    “姑娘……”小丫鬟眼眶一酸,两行泪珠便顺着脸颊滚了下来,“婢子没摔疼,就是脚上突然软绵绵的没了力气,好像、好像……”

    她哽了一下,哭得更凶:“我怕爬不了树了……”

    舒芙闻言一愣,一时也不知作何答复。

    阿笺见她为难,暗暗掐了下手心,强自镇定地露出个笑:“姑娘别忧心了,兴许婢子真的只是累着了,这两日多歇歇,也许就好了呢……”

    “不行!”舒芙站起身来,看向她道,“我不放心你,这样,待会儿委屈你受点疼,我去寻个绳子背你出去好不好?”

    阿笺愣住,呆呆看着舒芙,眼泪彻底决了堤,大颗大颗往下坠,落在脖颈处,湿洇洇凉腻腻的。

    没过多久,还真叫舒芙寻到了几根绳索,正是之前占摇光带她去捉弄梁之衍那回用过的。

    她仔细回忆起他当时是如何束绳的,自己也仿照着也扎了个大差不差,最后果真背着阿笺越过了墙头。

    虽则过程有些艰辛,她足下几次打滑,但好歹是站在了墙外的天地里。

    舒芙松了口气,边解绳子边对阿笺道:“我们去东市的阿荣师药肆,这虽然是间胡人开的药肆,可里面却有位坐堂的孟医士,医术十分精湛,我现在带你去,你还走不走得动?”

    阿笺连连颔首,忙道:“婢子腿是有些乏力,但路还是走得的!”

    她虽拍着胸脯,信誓旦旦地保证了,但舒芙还是有些不放心,到底上前去搀住她,两人相携着往西市去。

    天上夜云阴蓝,地上也少人迹,倒是恰好碰上通晓的小官,正敛衣整冠,匆匆向着城楼而去。

    两人到了药肆门口,正赶上药童负着药箧,打着呵欠悠悠朝这处走来。

    舒芙双眼一亮,让阿笺在原地站好   ,自个儿上前两步,冲那人道:

    “小童子请留步。”

    药童耳尖微动,确认这小娘子在叫自己,于是稍稍将脸一侧,语气有些傲然:“小娘子看病请晚一些,我们先生昨晚留在肆里面看书,这会儿恐怕还没醒呢。”

    他一面说,一面将药箧搁在地上,开始动手将关板卸下来,卸到一半,肆内忽传来一道声音:“童儿,外头是不是有病患来了?”

    药童一听这声,眼睛瞬间就亮了,顾不得多思,大叫一声“先生”,脚下噔噔几步就跑了进去。

    等他再出来时,肆内已亮起一室烛光,而他面上也一扫将才的倨傲之色,恭恭敬敬朝舒芙行了个礼。

    “刚才小子语气多有冒犯,还请小娘子宽宥,我们先生请您进去,说愿意提早开门为姑娘看病。”

    舒芙回过身去拉阿笺,携着她一同走了进去。

    一进门,舒芙便迎面撞见一张半旧的案几,案上杂七杂八堆了一些医书,她定睛寻了好一会儿,这才透过一道书隙窥见一点枯白耸动的胡须。

    白胡须左耸右动,好半晌才从书海中挣扎出来,两只眯缝眼往前一扫,直接了当道:“那位穿淡绿衫子的小娘子上前来,我替你瞧瞧。”

    舒芙垂眸看了眼自己烟粉的裙色,显知这位孟医工叫的就是阿笺,而他仅望一眼就知道谁要看病,也许真的有些本事。

    她松了口气,轻轻推了推阿笺,自己慢半步跟上前去。

    阿笺在桌边的小凳上坐下,犹豫片刻,还是将手腕搭上脉枕。

    “说来不怕先生笑话,我身无病痛,来找先生瞧病其实是为这些天有些过于嗜睡了……”

    孟医工点点头,垂手下去诊脉。

    舒芙立在一旁,一直着意留心他的神色,却见他摸索一阵后,原本放松的神情忽然凝重起来,身子都不由坐直些许。

    舒芙紧张不已,没忍住开口道:“先生,我meimei她怎么了?”

    孟医工眉头紧皱,又探了几回,这才慎重开口:“令妹这是中毒了。”

    “什么?”两人均吃惊道。

    “说中毒其实有些严重,应当说中了一种药,这药无色无味无害,只让人日常惫懒一些,你们就算不来找我看病,等过段时间不吃这药了,自然就会慢慢好转了……”

    说着,他眼神在两人身上转了一圈:“我观二位小娘子穿戴都不俗,家世应当也显赫……”

    话到这里,他突然不说了。

    但舒芙却隐隐明白了他指的是什么。

    舒府内宅虽称不上亲密无间,可相互之间也算客气敬重,她自小到大都没见过什么腌臜手段,但京中总有不挑拣的人家,所以或多或少还是能知道一些隐秘。

    难道说她自己家中也能出这种事?可这无毒之毒,即便下了又有什么用?

    舒芙只觉匪夷所思,将家中所有人都过了一遍,隐隐有个所指。

    但疑点却有一个——

    她和阿笺几乎同吃同住,怎么独阿笺有事,她自己却毫发无损呢?

    阿笺显然也想到这一层,连忙对孟医工道:“先生快看看我们姑娘,她日日与我待在一处,吃住几乎都是一样的,我们姑娘没事吧?”

    孟医工又让舒芙坐下,这一回,他只探脉片刻,眉宇便舒开了:“不知为何,但这位小娘子倒没事。”

    阿笺长长松了口气,连道了几声“那就好”。

    回府路上,舒芙语气严肃,对阿笺道:“照孟医工所说,那药物只能掺在饭食里,以后府里的饭菜你都不要吃了,我每日想办法出去给你买来。”

    阿笺鼻尖发酸,又有些想哭,强忍了忍,又道:“姑娘别挂心了,我休息两天就好了。只是婢子这几天不顶用,没法儿去香积寺,又不知道那梁家的刘夫人几时会过去,万一迟了,叫他们算出好日子来,直接上门提亲可怎么办?”

    舒芙笑了笑,正要出言安慰,谁知刚过坊间一道转角,身后便有响起隐隐甸甸声。

    两人一同回身看去,就见一辆油壁车滑过,车窗半开,被风吹得嘎呀嘎呀叫,隐约露出个人影。

    那人浅眉淡唇,面颊余白极多,人坐在车里,却有如无一样,清淡得叫人几乎难以多顾。

    然而正是这一张脸在舒芙心底劈开道惊雷。

    她立在原地,亲眼看着那辆车往长安城外驶去,心中栗六,杂绪难抚。

    ——那是梁之衍的母亲,刘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