柒 心上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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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请柬去,余家只回帖了七个字:“非日入怀巡,不至。” “日入怀巡?”应传安摸着下颌喃喃,“酉时至怀巡湖上?” 日傍泛舟,倒是好雅兴,真看不出来。 再遣人去应了约,既约在酉时,那她还有大段时间办公啊,不行,不能去前堂,去了在人堆里晃一圈跟没洗过澡有什么区别。 呆在后堂看了半天案牍,她瞅了一眼滴漏,吩咐车马,起身赴约。 因着常年有商队车马行驶,街道开阔,沿街还有小孩时不时跑过,被大人拽住一顿骂,应传安掀开帘子细看窗外,笑就没止过。 “姑娘怎么这般高兴。” “当然是看到了叫人高兴的。”应传安把帘子放下,问前头的车夫,“离怀巡湖还有多远?” “回知县,再过一条街就是。” “让我下来吧。我也该看看郧阳。” “…是。” 应传安带着律钟下了马车,两人一句对一句论着服饰建筑上的不同,刚走几步,就被一人迎面撞上。 是个七八岁的小孩,撞完人一句没说,错身就跑。 …不是吧。 她一摸腰侧,果然,荷包无了。 “姑娘,要不要去追?” “追什么,那里头放香料的,愿意拿着玩就拿去。”应传安笑了,谁家带了侍从还自己系个钱袋子,“七八岁小孩做这事,真说不准。” 溜弯溜到怀巡湖,霞光已至,金云纷飞, 辽阔的湖面上已停了不少船只,或大或小,大者可乘数十人,小者为舟,可供二人对饮,或幔纱垂掩,或彩饰缤纷。 走到岸边,立刻有人迎了上来,躬身道:“知县,有请。” 不是余萃本人啊。应传安着重看了几眼,点头应,由他引路。 船上挂了飘飞的旗帜,帷幔遮掩下,隐有丝竹管弦声传,绰约能看见不只一个人影。 她回头看了眼引路的小厮,道:“好气派。” 那小厮再行一礼,请道:“我家姑娘有吩咐,只请了知县一人。” “……”应传安看向律钟,“你先回,不必等我,我可能还有事要办。” “…是。” 应传安抬脚上船,撩开纱帘进了舱内。 “终于来了啊,应知县。” 果然不只余萃一人。除船夫外,三四乐师在对边奏曲,声乐漫在风中,缭而不绝。 金丝毯上,一鹅黄衣裙的少女盘腿而坐,手漫不经心伸出留窗搭在沿上拨水玩,发簪上红绸作系,珍珠作缀,眼里流光转,眉间神采飞。 “好曲子。”应传安赞了一句。 “开门见山。”余萃坐正,兴致盎然,“应知县邀我是为何事?” “余娘子要听实话?” “不然?” “那我实话实说。”应传安自己找了个地坐下,从袖子里拿出一瓶东西,“这个…华帏百蕴月麟曲水帐中香是什么。” “这名字还不明显?香啊,拿来点的熏香啊。” 应传安又从袖子里拿出一只小香炉,用一边的烛火引了,“余娘子觉得有味儿吗?” 这和烧了一把灰有什么区别。 “当然有味儿!”余萃面露鄙夷,“果然穷乡僻壤出的,没品。” “……”做什么当她面说出来。应传安把香炉压灭收回去,“余娘子说说是什么味道。” “呃…甘松,沉香,零陵香,玄参…” “不对。” “怎么不对!我当初做的时候就是放的这些。” “……”应传安作深思状,“原来是余娘子自己做的啊。” 这小孩话真好套。 余萃恼羞成怒,“是又怎么样,闻不出才是正常的,这叫心上香!” 应传安垂首谦请:“愿闻其详。” “心上香,自然只有把你当成心上人的人才能闻出来。”她煞有其事,“自己哪能闻得出自己的。” …好,几株香料都能判出心绪了,什么原理。 “如此吗…余娘子方才闻出来了?” “呃,闻出来了。” “那么,谁是余娘子的心上人?”应传安笑眯眯的,“船吗?还是…” “住囗!”余萃厉声打断,“这,这是我自己做的,我当然不受影响。” 很好,香料还会认人了。 “余娘子竟然会制香吗?”应传安又把香炉拿了出来,“说起来,我前些日子嗅得一香,寻了个相似的,余娘子可否帮我闻闻是市面上哪种香。” “可以啊。” “多谢,”应传安把香炉打开,借一边的玉箸拨开香灰,突然神色一变,“呀……方才的华帏百蕴月麟曲水帐中香竟然忘了添进去,根本没点起来。” “………” 二人默然对视良久,余萃一拍桌子,“什么意思!应知县什么意思?!” “余娘子这么大反应做什么。” “你拿个空香炉来试我,不就是想嘲讽我嗅觉不好还想制香?不就是想嘲讽我这样还想接手余家香料这一支的生意?” “没有啊。余娘子嗅出的气味,也可以是我之前在家中熏香身上染上的。” “……” 又是长久的沉默,余萃若无其事继续道,“应知县想让我寻什么香,拿来我闻闻。” “来的路上掉了。” “去你的!”余萃彻底炸了,“什么鬼理由,我就知道你居心不善!!” “实话实说。”应知县无辜道,“余娘子息怒。” 余萃闭眼整理呼吸,又恢复了一开始漫不经心的样子,她道,“知道了我的秘密,应知县想如何。” 不。应传安以为就凭她这口风,这早些该不是秘密了。 “幼妹年幼心气浮躁,却想接手香料这一块的生意…唉,怒小民直言,这块生意的买家卖家都非富即贵,幼妹肆无忌惮惯了,若惹出麻烦,哪怕余氏幸为皇商,也难以摆平……所以,依家父之言,还请殿下接过这支,除了殿下,小民当真不知道该寻谁了。” “……” 余萃无声骂了一句,摆了帘子就要跳去隔壁路过的彩船上,应传安一把将人拉住。 “余娘子冷静,那边船上有护栏,跳不过去的。” “怎么会呢,”余萃难以置信,“我分明没向家里任何人表明过想接手香铺的意图,连我最亲近的婢女都不知道。” “唉…不知怎么说,幼妹出入香料铺子频繁,每种香都试,店里的工人本就忙碌还要顾及她。店内的帐本还悄着摸着看,掌柜实在拿她没办法,在家父面前说过好几遭她乱改香方的事,深恶痛绝,我们就算愿意,店里的伙计也会多有怨言,只能麻烦殿下了。” “……” 应传安皱眉,往船边凑了些许。 她太在意“殿下”这个称呼了。虽说当今能称上殿下的不少,但是…她摇了摇头,无论如何,那人不会出现在这,陛下不会允许他乱晃的。 应传安转头,看到了面如死灰的余萃。 “阿兄知道了,”余萃悲痛道,“阿耶也知道了。” 应传安上前拍拍她的肩,“你阿娘也知道了,阿姊也知道了。” “……” 求死意志好像更浓烈了。 应传安叹气,一抬眼,发现那三四乐师谈的乐曲也渐渐萧落凄凉。 “…”应传安挑眉,道,“乐师也知道了。” “余二郎不必多说……所求为何……心中各有数。” 应传安猛然扑到船边,死死盯着隔壁渐远的船只帷幔下的人影,辨认良久,那边的谈话又隐约传来。 “而今世道…所求也不过……为什么不呢?” “……” “那便拜谢颍川王殿下。” 最后一句分外郑重,也分外清晰。 应传安一时不知道自己是想追上去还是马上离开,脑子里浑了许久,最终神色如常归了舱中。 罢了,与她无关,不过露水姻缘。 余萃也缓了过来,见她回来,问,“应知县听完了?那船上另一人是谁?” “不知。” “啧。”余萃面上郁郁,朝船夫喊道,“靠岸停船。” “余娘子这便归了?” “哪有心情泛湖。” 应传安也由着上岸,半点不想在湖上多呆,万一再碰上她的心思真的该歪了。 夜暮已至。 余萃在一大堆侍从护拥下愤愤离去,应传安站着看,见识了下珠光宝气,余氏不愧是皇商,侍从都这般仪表不俗。 郧阳也不是夜夜都热闹。 应传安在街上走,边走边思考府尹该怎么走。 该不该说幸好郧阳没有宵禁呢,让她没被抓起来,也让她逮不到巡兵问路。 在心中默了会城防图,她选了条岔道走,走一半踹到了人。 那人怒骂一句,突然息了声,躬起身讨饶:“对不住!我不是故意的!!” “……?” 应传安仔细看了会,这似乎是个七八岁的小孩…不会吧? 这小孩还在继续道歉,“我不是故意偷您荷包的!我只是…我只是太饿了…” “…你起来。” 那小孩颤栗地爬起来,低头不语。 “那里面也没有钱,要了也没有用。”应传安俯身平视他,“你既然想道歉,那还请给我。” 小孩忙不迭点头,开始往前走。 应传安随他走到了一处小巷子的死胡同,那处地铺上铺了块看不出原色的布,鼓囊囊一团。 他回头看了她一眼,把上边的布掀开,应传安才看出那原来还睡了个孩子。 小孩从那孩子怀中把一个东西拿了出来,口中念到:“阿姊,阿姊先把这个还给我好不好。我将来再给阿姊买一个更好的。” “……” 他把东西拿了出来,只是原本素白的荷包变得不成样了,他愈发窘迫,想拍去上面的灰,却怕弄得更脏。 应传安看向他称为阿姊的孩子,分明年纪该比他大,身形却比他瘦小了不知多少。 她接过荷包,环顾这地方。 地上不少枯枝,上边好像还串了什么,地上有火烧过的痕迹。 “那是什么?” “我的饭。” “烤的什么吗?” “是。”他指了指地上,“是阿姊。” “…什么?” 应传安怀疑自己会错了意,“是阿姊帮你烤的?” “没有啊。烤的阿姊啊。” “……” 她好像明白那小女孩为什么比他瘦小这么多了。 “我可以看看你的阿姊吗?” 那小孩不情不愿的点头,在边上警惕地盯着她,口中请求,“你轻一点好不好?阿姊生病了。” 应传安心中早有准备,但掀开布看到底下没了腿的女孩尸体的还是心中一悸,满身香粉都抵不过随之弥漫开来的酸腐味。 “……”她把布盖了回去。 “你阿姊的腿呢?” “被我吃了啊。”他说,“阿姊告诉我我吃了她就能痊愈。” “………” 应传安起身,深吸一口气,又指向另一头的罐子,那陶罐上面盖了红布,与这处相比是全然不同的干净,“那又是什么?” “那个,那个不是偷的!”他急急冲过去,想护起来,看了眼自己满是泥的手还是放弃,挡在它前面,“这个是酒,是大娘给我的罐子,米也是她给的。大娘告诉我,阿姊的伤需要酒来消毒,让我自己酿。” “…你这个不是药酒,烈度不够,没用的。” “啊?” 应传安闭了闭眼,终于挤出一个笑,“不如这样,你卖给我吧。” “…不要,这个不好喝,他们说卖不出去的。” “不让我试试吗?” 他摇头,“我手太脏了,帮不了你,大娘说这个要保持干净。” “我自己来吧。”应传安把荷白放在边上,掀开红布,酒香顿时冲来,倒没什么乱七八槽的气味,只是酒液浑浊,她道,“闻着就是好酒。” 小孩摇头。 “我说真的。我从陇西来的,那边就喜欢喝这种酒。”应传安盯着酒坛,“让我给你算一下价钱,这坛也该算是陇西的酒了吧,算算运输费用…嗯…给你十两银子吧。” “银子?”他顿时摆手,“不能要银子,不值这个价的。” “我身上也没有其他东西了,我是真的很想买它。”应传安从袖子里摸出一块银锭子。 小孩愣愣接过去,应传安生怕他反应过来,赶紧抱着酒离开。 * 应传安坐在不知道谁家的门槛上,看着脚边摆的小酒坛,低头不语。 天色黑到了底,也无人点夜灯,只有薄薄一层月光铺开。 她无言许久,把那坛酒抱起来,掀了红布,灌了一口。 真的不好喝。有一点她说错了,太烈了,不知道酿了多久,烈到从喉咙烧到胃里。 她不太会喝酒,在家里阿姊也会拉她一块对饮,没喝两杯她就醉了,阿姊也不爱找她了,更常拐阿弟阿妹们去喝,到京城,也更没人会拉她去酒局了。 她硬是一口一口把酒喝到底,再多是底下的酒渣了。头已经胀得发疼,应传安有一瞬明白为什么有人痴于喝醉了,着实叫人不清醒,除了充斥全身的灼热感,再没其他情绪。 也着实混沌,着实光怪陆离,着实…不然怎么会见到有人踏月来。 应传安把酒坛放下,起身先行一礼,“殿下。” “……”陈禁戚真没想到会和她迎面碰上。 他瞥了眼被她丢到一边的东西,似乎是个酒坛。 醉成这样了还不忘行礼,刻骨子里了真是。 “殿下怎么夜行,是要去何处?” “郧阳府尹。” “郧阳俯尹?”应传安问,“要去找谁吗?” “你。” “我。”应传安点头,“那恭喜殿下了。找到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