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伍 世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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欣赏完他的表情,应传安把手从他胸口拿开,搭回椅背,脸上笑嘻嘻的。 陈禁戚扯不和她计较,整理好被她揉散的衣襟,仰头追问:“他同你说的蒋家的事?” “是。我问他的。” 谈话没了下句。他侧头去玩手边矮桌上摆的牡丹花,一片一片薅,把层层叠叠的花瓣揪得磕碜极了。 毁誉从来不可听。应传安是知晓的,但她更惊于话都说到这了,他还对此半点解释的意思都没有。她问:“殿下没什么想说的吗?” “一点破事,重提它做什么。” 应传安瞥了眼那被他辣手摧秃的花,这小动作可不像对此毫不在意的样子。不过既然他不提,她也不在这个话题上多停留,略怜惜地拈起一瓣牡丹,花瓣质感如同丝绒,是真正的一丛深色花,十户中人赋。 “这等国色,殿下怎么半点不怜惜。”应传安扯开话题,低头俯身问。 他看着一桌残红顿了一会儿,才放开掉手中的花瓣,侧身避过她,慢条斯理道:“种都种了,摘都摘了。较起真来,摆个几天枯死和碾碎成泥有什么区别。” 应传安笑笑,往后退到安全距离。 无人言语,话被聊死了。她左右环顾之后看到什么,动身往西走去。 她自然不能是来吃喝玩乐混一天,郧阳的米粮交易大有问题,连税交官府的都货不对账,她之前与余家往来时有意提过,余缅对此并不像其他世家对此闪烁其词,只是话里话外稍显忧虑。 这让她想到前些日子的山匪一事,孟家二公子亲自上门警醒她莫要沾手,此非她可解,也非郧阳可解。而常家娘子所陈的讨贼之策竟然是上贡米粮诱敌而诛。 种种串联起来就非常有意思了,可以肯定,这背后绝对有事,而且不小。至于大到什么程度,还要问问真正扎根郧阳久矣的余氏。 “余掌柜。” 余缅正在水边饮酒,并未加入到赋诗中,见她走过来,挥退侍人,点头示意她到对面坐下。 应传安坐定,他没有开口,先为她斟了碗酒。余缅年过不惑,又白手起家几番搓磨过,面上憔悴细纹横生,但行起事来四平八当,很是和煦,无半点市井商贾的急诈。 “应知县是陇西人士,应当会喜欢这酒。” 话已至此,应传安抿了一口,口感醇厚,显然的烈,她对这方面不太了解,只道:“可惜传安向来不胜酒力,不然此时也能借以怀旧。” 余缅笑了两声,为她换了杯茶,进入正题。 “应知县到任已有月余,觉得郧阳如何?” “山水富丽,九衢三市,软红香土。” 余缅徐徐饮了口酒才道:“应知县真的这般觉得?” 当然不能是。应传安斟酌片刻,从实回答:“镜花水月,祸生纤纤。” “应知县又以为,这,纤纤,是什么?” 这一连三个问句叫应传安会心而失笑,要谈什么二人已心知肚明,她便开门见山:“这就是传安所不知的了,劳烦余掌柜详述。” “此事应知县该是早就有所耳闻了。追溯起来,小儿还曾因此冒犯过知县。” 应传安心口一沉,道:“…北容山匪?” 本想那群山大王势力再如何壮大不过不入流的盗寇,竟然能叫余缅为此头疼。也是她还不够重视了。 余缅点头,“若能图难于易,为大于细,是为上策。然而如今…只怕时不我待。” 什么意思? 应传安低头避免继续同他对视,茶杯中倒影清晰,她眼中是难掩的诧异。什么东西能让余缅都难以直言兜兜转转绕弯子? 这样模糊又敏感的指意通常只会涉及到一处地方。长安禁内。长安禁内真正的大事只有一桩。紫薇星动。 应传安整理好神色,抬头看向余缅,方才开囗要说什么,巨大的鼓声传来。 这鼓声无半点节奏可言,惟有震天动地的气势,浩浩荡荡,短促有力,如在耳畔敲响,听去分不清远近,直压过丝竹管弦声。 噪音来的突然,众人纷纷罢袖四顾,惶乱一阵,目光最后汇向了余缅。 余缅起身,听了会儿迟疑道:“这是…鸣冤鼓?” 他示意宾客稍安勿躁,慢慢看了过来,把压力给向了应传安。 “……” 应传安长呼一口气,站起向周边人略施一礼,稳步往余家正门走。 * 朱门前不过三丈远,红木鼓架前有一少年,他放下鼓槌,倚在载着大鼓的板车上。 长街上有纸铜钱胡乱纷飞,白花花的扑眼,余府前正张灯结彩,府墙前有红花从院中探出,与街上这幅萧索景象拼在一起,怪异又违和。 周围已有不少被这动静吸引来的人,聚在门外看热闹。余家的侍人站在阶前愁面以对,看着那架鸣冤鼓放任也不是赶也不是。 那少年往门后细细观察了会儿,见该来的都来的差不多了,抬手道:“起。” 他边上的同伙立马开始弹弦擫管,敲锣打鼓,伴着方言唱腔嘹起来。 “山雪九寒天,堂春暖和晌。大儿入山曝荒野,小女归家死水边。” “旦唱黄昏事,曙歌新红颜。红颜已作枯骨死,黄昏直下九泉烟。” “宾客来朱门,坟头生葛荆。死者不生长作古,生者未死犹歌舞,舞到堂中央。” “堂中添酒多笑语,笑语盈盈几悠闲。皆为生者贺,谁为死者哭!” “…” “我即郧阳知县。不知诸位会集在此所为何事?” 人未露面语先来。 随着站在门前正中的人又一抬手,乐声停住。 “县令来了!” “让开点让县令出来!” 围在边上观望的人群搡噪一阵,向外散开了些,抱着乐器站在原地的一行人显眼多了。 那少年把鼓槌丢开,用郧阳方言朗声问候:“知县是听不懂郧阳话吗?这不是都唱出来了吗。” 朱门前锦衣玉饰的来者之中走出来一年近花信的娘子,素衣玉簪,眉舒目展,静若含珠。无骄无躁,无怠无嗔。 如此当颜直犯,她平静道:“说来惭愧,确实听不懂。” 这便是郧阳而今的县令? “……知县听不懂没关系。”那少年僵了会儿,转头朝街上众人道,“乡亲们可听懂了。不止是听懂了,大多数人都亲身体会过了。” 围观众人附和一片。 他挥手,边上一面容憔悴衣着素白的姑娘上前,恭恭敬敬向前施了一礼。 “这鼓,是小女要鸣的。” “小女家住城西,祖籍本在徐州,上个月因着乡俗回徐州祭祖,去时好端端的,回来时路过北容山,不料却遭了山匪劫道。” 她脸上悲戚,“家姐为了救我,被山匪从山上扔了下来,等我再在山脚找到,已然没了生息,身子也摔得不成样子——阿姊造了如何的孽?连全尸都要不得!” 说罢,已经泣不成声。 “……” 谈及生死,在场听者无论贫富贵贱,皆一片哗然,再就是此起彼伏的嘘声。 “我想知晓,小娘子是如何脱险的?”应传安问。 她感激地看向边上的少年,“这还需感谢宋公子!那时我们恰巧与公子同行,山匪出现时公子拔刀相助,也只勉强救下了我一人。我们本想去官府报案,谁料知县竟然一连两日不在衙中……衙役又百般推辞,今日晨间在在衙前击鸣冤鼓又是没用,实在没办法了,才出此下策…” 她略带歉意地看向应传安。 这般行事确实有逼迫的意味,五湖四海齐会,高朋满座之时,众目睽睽之下,揭露郧阳县中盗寇横行,为非作歹,无异于直言郧阳官府失信不治,昏敝无为。而对他们来讲,这是推进案情的妙计,氛围到这了,知县但凡敢推拖半点,倾刻就能身败名裂。 果然,众人由抚掌唏嘘转为窃窃私语, “竟然如此。”应传安点头,沉思片刻后问道,“只是不知娘子何时寻的官府报案?我任官月余,从未连续两日不应卬,也从未见过有此类事务上报。” “这重要吗?”那少年止住岔头,“知县该想的是如何剿匪,少得再发生这事。” 应传安转头,默不作声看了他好一会儿,同他打太极:“并非我不愿…” 他打断,“多少人深受其害,先前不作为便罢了,现在怎么还是无动于衷?” “……”应传安回头扫视一圈,有头有脸的名门望族基本都在这了,现在都齐刷刷盯过来,心思各异。 往深处看去,人群叠掩后,一人抱臂而立。陈禁戚面上不显半点情绪,淡漠地远远看着。再仔细观察,也有不少人时不时往他那看一眼,毕竟这人的态度可太重要了。甚至于街上的鸣冤的百姓,是拖下去以闹事处理,还是革察郧阳县衙,都是他一句话决定的。 应传安叹气,又转头望向余缅,对上视线后倏然放下心来,直言道,“事关重大,倘若其树大根深呢?只凭我,只凭郧阳官府,如同蚍蜉撼树,难以动摇其本。” “撼不动,便不去撼了吗?” “打草惊蛇。量入为出,行事不成反而伤其自身,不可取。”她摇头,“何况有备无患,知之者胜,不得cao之过急。” “知县的意思是,一定会给个公道,只不过要等等?” 应传安挑眉,这孩子终于不把话讲绝了,竟然知道递台阶,笃定应下:“是。” “那倘若我说现在就要这个公道呢?” …好,果然还是尽往死里聊的。 “小公子说笑,剿匪事大,莫说粮草兵马起势要做准备,便是向上校呈汇秉也是要半个月的。退而言之,哪怕铤而走险先行后奏,先行所需的人力从何而来?” 难不成真叫县中不过百的县卒去赌输赢?万一败下来后果谁承担的起,死去的县卒是郧阳百姓,家破人亡的也是郧阳百姓。 剑拔弩张之际,一道声音忽地从远处响起:“颍川可以借兵。” “……” “……” 众人纷纷回首,陈禁戚风轻云淡,稳步走过来,走得应传安太阳xue直跳。 “殿下…” 什么意思,这什么意思。 这是来拆台还是来搅浑水? “殿下这是要做什么?”应传安侧过头,极力放轻声音。 陈禁戚音量不大不小,恰好能让近圈人听清,直白道:“许久不吵架,应知县带我一起。” “……” “……” 他一掺和进来,本来一言不发的围观群众纷纷打起了哈哈,你一句我一句,摆摆手都散了,事情被高举轻放,堪称荒唐地了结,日后再议。 ** 宴会遭此事变,宾主兴致尽失,不欢而散。 来客繁多,眼下需要应传安处理的事务也繁多,非富即贵的出点什么事她可担待不起,再加上半路出的那档子事,给她心理承受能力也上了难度。 应酬到了深夜,一女客同她最后出府,对方已经大醉,时不时凑近应传安说两句,又猛地搭上她的肩膀。 “应二娘子。”她突然大声,“应拾遗!” “……” “早就听闻二娘子的名号。陛下亲夸的温良恭俭,能受任郧阳知县一职,必有独当一面之力。今日的事,我相信二娘子自有考量……拾遗至今也不过二十六岁吧?真是年少有为!” “…谬赞。只是传安今已不任拾遗一职,难担此称呼。” “诶,躬检疏漏,除蔽益德,如何当不得。”她又转去哀伤自身,“我则又是不同了,一事无成,日日混吃等死,何等颓废。好不容易家中有事让我做,我却…唉!唉!” 应传安不太想搭理她,万一喝醉了说出点了不得的事给听到了对谁都不好。 她却兀自掏心掏肺,“应拾遗知道我家让我来这干嘛的吗?” “等…” “我告诉你!”她不给对方拒绝的机会,迫不及待宣泄出来,“我娘叫我来托意搭线颍川,这怎么搞,这要怎么搞?我本来想酒壮怂人胆——但我还是做不到啊!!” 她喊得更大声了:“我做不到啊!” “……”应传安怜悯地看着她,“这不怪你。也是难为你了。” 应传安还想再宽慰两句,余光瞥见了谁,步子随即一停,她和那女客的侍女交待几句,留在原地。 背后谈人被主人撞见还是蛮微妙的。 她干脆就当无事发生:“殿下。” 陈禁戚没应。 应传安探头,他周围空无一人,便问“殿下今夜作何安排?” “那要看应知县怎么安排。” 她笑了,“还能如何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