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人其实不过也是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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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度云说完“时乐”这个名字有趣后,他便看见了屏幕上“时洛温”三个字。不过,严觉也不是喜欢同他开玩笑的性格,虽然那意味不明的嗤笑让人不免怀疑这是个玩笑。 严觉没再说什么,恢复了一贯的冷淡表情,黑眸专注地盯着屏幕上的时洛温。她已经接到了最后一个指令,现在的她看上去有些无助,满脸写着茫然,一个人靠在树的后面。严觉知道预演的过程是什么,神情似乎有些凝重。 度云侧目看着他,突然道:“是喜欢的人吗?” 严觉容色不变,平静地说:“也许吧。” “真稀奇,第一次看到严少将这么关心别人。但是我想严少将也不会喜欢小孩子才对,虽然是军校的学生,但是她看着和少将您真不像是同龄人……” 或许是因为是在役的军人,而且在极为年轻时就进了精英队,严觉和这些同时代正常长大的青年间莫名有种割裂感。明明没差几岁,时洛温到度云嘴里就成了严觉喜欢的小孩子。不过就算在严觉看来她也还确实是个小姑娘,严觉并没有辩驳。 “不过,既然她是时将军的女儿那就说得通了。”毕竟严觉是时将军的得意门生不是吗?和时将军的女儿有些青梅竹马的情谊什么的,不也是情理之中。 严觉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也懒得去猜,自然没想到帝国第一天才正用他那珍贵的头脑猜测他和时洛温的关系,并且臆想出了一个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跌宕起伏的绝美爱情故事。 时洛温反握着手里的刀,刀背冰冷贴着她的小臂,仿佛下一瞬就能切开她的皮rou。她既惶恐又不知所措,风热热地吹在脸上,似乎混着鲜血的腥味,把她吓了一跳,回过神死死盯着自己的刀。 她为什么会害怕?因为在这里孤立无援,不确定自己下一步会如何?其实她不怕死,就算死了也只是预演失败。但是不怕死不意味被这种有意地暗示下心情不会紧张,精神不会疲惫。所有的线索都在告诉她,她回不到自己的阵营里去。 可是一个侦查的任务又有什么难度的。给她一些不痛不痒的指示,让她传递一些消息,害死那些关心她的侦查队队员,然后再杀死一直以来把她当女儿对待的一号。一号用粗糙的手揉她的头,慈祥笑着的模样浮现在她眼前。时洛温喉结滚动,手心的汗浸湿刀柄。 他并不是她的父亲不是吗?她的父亲时云霆是C国的大将军,是说一不二的英武男子,时云霆和一个侦查队队长怎么能一样呢? 侦查队其他成员都在休息,时洛温低着头,藏好刀,慢慢走向一号。 “大叔,”时洛温叫住他,“你再跟我说说你儿女的事好吗?” 一号回过头看她,有些惊诧,时洛温似乎从来没有主动要和他聊起这些事情。不过现在时间并不紧,正是休整准备最后一次侦查任务的时候。这一次任务之后他们就能撤出这里,回到自己家人身边,时洛温或许也不会再来到这里了。 于是一号答应了她的要求。她们走向与其他人有一段距离的地方。敌人并不会冒险靠得太近,这里还不必担心受到袭击。时洛温和一号过去也经常在这里聊天,把这一处当作是他们的秘密基地。 “大叔,你能转过去闭上眼睛吗?我有东西要给你。”时洛温朝他笑得明媚,眼里充满了期待。她的手交握,捏得紧紧的。那把刀摩擦着她的皮肤,一下一下,提醒着她没有退路。 无论她是B国的军人还是C国的军人,服从命令是她的天职,就算祖国留给她的只是看不见前路的任务,永不露面的同伴,惶惶不安,没有归途;就算这些人本与她无愁无怨,甚至给予了她许多温柔和照顾。可是她能保证吗?保证他们每一个人的存在不会给自己的国家带来更多的牺牲和损失?她怎么有资格代替前线战斗的士兵用他们的生命来仁慈。 她不该仁慈。 “大叔,其实你一点都不像我父亲。”时洛温深吸一口气,松开手说道。 “我父亲从来不为我感到骄傲,我在他眼里总是很差,我知道他觉得我让他丢脸。” “他是顶天立地的人,曾经他是我的英雄,但是他不是我一个人的英雄……而现在他不再是我的英雄了。” “我想被他夸奖,但是他很吝啬把时间分给我,不管我做得多好在他看来都不够,我是一个很坏的孩子。” “我觉得他不再喜欢我了。他把我送到很远的地方读书,管控我能支配的财产,我很难回家。他不知道我很想念他。” “我真的很羡慕大叔你的女儿,我的父亲他一点儿也不在乎我。” 这并不是说谎,这的确是时洛温内心的感受。自从她来到这所军校,远离了帝都和父母,她变得无人问津。她和时云霆联系得很少,只有在她胡闹到人尽皆知给时云霆丢人后时云霆才会主动和她通话,也是先气急败坏地教训她一顿。 时洛温常常想,自己为什么要成为一名军人。这是她从小的梦想,因为她从小仰慕着自己高山般伟岸的父亲,她的父亲是个了不起的军人,她也想继承他的步伐。但是如果她没有向这个目标迈进,她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小姐,或许时云霆会依旧像她幼年时那样疼爱她,关切她的成长,满足她的愿望。 她坚信自己追求的不是美丽的衣裙和平庸的人生,可是她并不想失去那份给她的爱。 一号的女儿仿佛照应地是她的另一种人生,娇气柔弱的女孩儿,父亲的掌上明珠,舍不得受一点伤的心头rou。她明明羡慕这份爱,现在却要亲手破坏属于另一个女孩的父爱。 她以后又要在战场上夺走多少家庭的父亲,母亲,儿女? 时洛温轻柔地抽出刀,一步步朝男人的背影走近。 “我可以抱你吗?就像抱我的父亲。” 大叔有一个小子和一个姑娘…… 她的语气温柔,眼神却冰冷,刀握得很紧,手指却在微微地颤抖。 “我想从背后拥抱你。” 你父母怎么舍得把你送到这儿来…… 如果有一天是她死在战场上,无论如何,他们都会为她悲伤吧。父亲会不会有不舍?会不会后悔让她一个人远行?或许也会小心翼翼地再拥抱她一次。 如果她的尸骨无存,她的灵魂随着硝烟一同散去,她的声音变成了悼念曲尾调的一两声轻叹,除了她的亲人,还有谁会为她流泪呢? “大叔,我们会死在这里吗?”时洛温的脚尖抵着他的脚跟,刀已经将近他的脖颈,她的手臂很稳,这个动作训练了太多次,但是这是第一次要真地抹杀一个生命。没有理由。 他大抵是想说不会,但是没有说出口,因为锋利的刀刃霎时在他的脖子上留下一道血线,他没有察觉,痛苦一瞬间漫了上来。他叫不出来,只有血汩汩地向外涌。 时洛温松开刀,看着他倒在地上。割喉并不会当场死掉,他在地上挣扎了一会儿,表情扭曲,血浸红了地上的沙土。他一只手捂着伤口,一只手伸向她,似乎在向他求救。时洛温深深地看着他,像是要铭记他这一刻的模样。 我看着你就跟看我自己的姑娘似的…… 他的眼神又惊又惧,充满了不可置信,仿佛真是他自己的女儿朝他捅了一刀。时洛温咬着嘴唇,一开始还能保持冷静,可在他的注视下,在他垂死的这副场景里,时洛温想到了他平凡的家庭。 这世上有多少个这样的家庭呢? B国有这样的家庭,C国也有这样的家庭。 她每杀一个人,就毁掉一个这样的家庭。那些人的仇恨像深入骨髓的剧毒,令人浑身发冷。 时洛温看着四周的空间变得虚幻,冰冷的机械音响起,毫无喜悦地祝贺她完成预演的考验。她将要从这个世界抽离出去,时洛温慢慢有种真实的感觉,原来这个世界真的是假的。在这个世界里有时候她怀疑自己其实并不是时洛温,只是一个侦查队的小十,作为时洛温的一切都好像她做的一场梦。 她捂住脸,肩头耸动,但并没有落泪,只是觉得安心。在她杀一号的这段时间,度云和严觉全程旁观。将她犹豫挣扎的样子尽收眼底,度云忍不住看向平静的严觉——杀人不眨眼的帝国少将。他们两人就像畏首畏尾的狐狸和所向披靡的雄鹰。狐狸和鹰怎么会混到一块儿去呢? “她倒是很天真。”度云调侃道。 严觉凝视着女孩儿颤动的肩膀,不知为何度云感觉他此刻的眼神分外地柔和。许久之后,严觉才轻声说:“天真是她的优点。” “她很可爱。” 可爱这个评价,真亏能从严觉嘴里说出来,要是被沐均听到了,绝对要被他这语气吓得当场打寒颤直呼不可思议。换个人来能从严觉那里得到的评价绝对只有又蠢又菜。不知道这一点的度云倒没有表现得很惊讶,微微睁大眼睛想到,看来真的很喜欢啊。 “她多大了?”度云问。 “十八。” “只差了五岁啊。” “她还小,还不懂事。” 度云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指着屏幕说:“小家伙要醒了,你要不要去接她?”虽然有工作人员,但是恐怕她更想见严觉吧。 时洛温从舱室中坐起来,流通的空气涌进她的肺里,整个人都轻松了不少。虽然在全息环境下的感官错觉让她并不觉得舱室内逼仄,但是能够从狭小的空间里解放出来这一刻的愉快却是确切的。 马上有在舱室边观察的工作人员用仪器给她测试心跳和血压,确认无碍后她被告知可以离开屋子了。时洛温从舱室中出来得算早,可以看到其他的舱室大部分是盖着的。即使是出了预演,她也有几分预演里同样的孤独。 直到她在门口看到了严觉,这些情绪戛然而止。他没有穿教官的制服,但也不是她以前见过的简约服饰——黑色的修身长外套,各种意义不明的绑带固定在身上,腰带上缠绕着暗金色的花纹和搭扣。他的肩上同样戴着黑底暗金色的肩章,只是时洛温没注意,把那当作肩膀上的装饰。 很特别的打扮。 帝国实验室的人若看到这样打扮的严觉,即便不知道他是谁也会恭恭敬敬地向他问好。 黑金代表特别行动鹰组。严觉肩章上是区分出具体队伍编号的图案。 帝国实验室外人不能随便进出,不在度云的陪同下,严觉只有证明自己是鹰组成员才能畅通无阻。好在时洛温从来没有见过特别行动鹰组的标识。 看见他站在门口,并不打算进去,仿佛正在等待她的样子,时洛温说心里一点感觉都没有是假的。在舱室中哭过,她的脸上有干涸的泪痕,出来被冷风一吹觉得脸有点发紧。时洛温连忙用胳膊狠狠蹭了蹭脸,不知道是脸上的泪痕弄得难受还是眼前的严觉让她不安。 不知道要用怎样的表情看严觉。说实话,她感觉自己在那个虚假的世界里待了太久了,眼前的情形有种恍若隔世的错觉。而严觉是她现在唯一能见到的熟悉的人,她很想在他身上寻求安慰。可是她没办法开口,对严觉来说自己不久前才说过讨厌他。 严觉垂眸等待着她的反应,并没有离开的意思。时洛温放下手臂,见严觉还现在这儿,才敢确定他是专程过来接自己的。不过,为什么?时洛温朝他走过去,叫了句严教官,得到了严觉低低的一声嗯算作回应。 “我完成预演了。”时洛温没话找话地说道。 “很好。”严觉仍然是简短地回答,转身让她跟着自己走。时洛温不知道他要去哪儿,倒没有问,就慢他一步跟着他的背影走。 沉默了一会儿,时洛温再度主动和他说话:“我好困,还有一点饿,我想吃饭。” 预演结束后整个人放松下来顿时浑身的疲惫都涌了上来。就算是现实中的时间也过去了七八个小时,而且还是高度紧张的七八个小时,期间没有喝水也没有进食,现在倦怠感和饥饿感都分外强烈。 “好。”严觉本来也是打算带她去吃饭的。 “我可以去你那里吗……还有,你能不能多和我说几句话?”时洛温伸手牵住他的衣服上一根装饰的带子。严觉回头时看到女孩儿仰起的脸,可怜兮兮的大眼睛,流露出困倦和深深的不安。本来神采奕奕的人显得憔悴了不少。 虽然猜到会是这样,但是严觉还是多注视了她一会儿,他几次启唇,但并没有想到什么能和她多说的话,最终也没有出声。时洛温牵着他的衣带没有松开,衣带在她手里缠缠绕绕,脚下的路变了又变。一路上有许多实验室的研究人员和严觉问好,时洛温躲在严觉身后,并不关心他们说些什么。 恍恍惚惚地几次停下来她都差点撞在严觉身上,有一次严觉还伸出手拦了她一下,免得她一个踉跄栽在地上。不过他并没有说她什么,两个人之间的空气安静得诡异。 严觉就这样带着她去餐馆里简单地吃了一顿饭,应她的要求没有把她送回学校安排的酒店而是带到了自己的住处。实际上严觉的落脚处也是一家酒店,不过是度云提前安排好的保密性更强环境更好的酒店罢了。 严觉住的是套间,他其实不需要这么大这么豪华的房间,往里面多塞一个时洛温完全没问题。在把时洛温带到房间里之后,严觉和校方安排住宿的人员联系,去时洛温之前住的酒店拿来了时洛温的行李。 她累了一天,要洗澡,要休息,需要换洗的衣服和自己的生活用品。 洗漱完之后的时洛温没有如严觉所想地蒙头睡觉,她穿着一件白色的藕荷边睡裙,严觉已经脱了那件累赘很多的外套,只剩下一件半袖的紧身上衣,她只能拉住他的手。 “教官……陪我一会儿。” “不是累了吗?”严觉想抽出手,但是她感受到他的动作后立马抓得很紧,眼睛里霎时蒙上了一层水雾。严觉只能停下来,朝她走近。 “坐在这儿。”时洛温看向自己旁边的床。严觉依言照办,坐在床边,时洛温却翻身一把环住他的腰将他扑在床上。于是严觉一截身子靠着床头躺着,只能把腿也放上来,让时洛温缠在他身上,温热柔软的躯体倚在他怀里。 从舱室里出来之后,女孩儿的情绪一直是低落的,大概是没有安全感,想要从自己身上寻求安慰,她十分依赖自己。严觉当然无法将她推开,无论有没有这次预演,这样的时洛温似乎都让他没有选择拒绝的余地。 时洛温的呼吸伴随着胸膛的起伏传递给严觉,严觉把手放在她背上,试着去抚摸她的脊背。他的动作很轻,时洛温低低地哭起来。 “严教官……我好难受……” “没事了,现在没事了。” “……只有我一个人,我真的,真的好紧张,我好像被抛弃了……” “不是的,没事了。” “大叔,大叔对我很好,他真的对我很好,他从来没有怪过我,其他人生我气的时候他也一直为我说话……我不想杀他的,我真的,我不想杀他,他看上去好痛苦……” “嗯,都结束了。” “还有一个,一个jiejie,jiejie她一开始就很照顾我,她还给我饼干,总是笑眯眯很温柔地看着我和我说话,我不知道他们会朝我轰炸,她为什么要救我?我好疼,真的很疼,为什么会那么疼,就像真的受伤了一样……” “乖,没事了……” “这只是一场虚拟的演习对不对?都是假的,他们都是不存在的人,我并没有杀任何人是吗?就像游戏一样,可是,好害怕……我想服从命令,想做一个合格的军人,可是他们好像并不该死,我杀了他们,我……”时洛温抱得更紧了些,就像要整个人都蜷缩在严觉的怀里。 严觉这次没有肯定她的话,反而用笃定的语气告诉她:“你以后还会杀更多的人,真正杀人的感觉比这更难受。” 时洛温:“呜呜呜。” 严觉:“乖,别哭了,嗯?” 大抵是严觉的话真的听上去没有什么安慰的效果,时洛温抽抽噎噎的,忍了好几次,最后哭得更厉害了,严觉怀里湿了一片,黏糊糊的。他用手指轻触了一下女孩的侧脸,冰凉的脸颊,头发都哭湿了。 这情况可不是一两句话能够哄好的。严觉只好一边抚摸着她的背,一边说起了一件他自己的事——他从未和别人提起过的他的童年,他的过去。 “我的母亲对我从小就很严厉,总是让我去做一些对于那个年纪的我来说还很困难的事。有一个冬天,她让我一个人去雪地里去追一只羊。那是一只公的盘羊,还没有成年,不过对于那时的我来说它已经非常大了,而且已经有了锋利的角。” 严觉不太记得他害不害怕了,只是想起来觉得非常冷。盘羊生活的地方非常高,严慎带他走了很远,告诉他雪里有一只落单的盘羊幼崽。虽说是幼崽,其实已经很健壮了,羊崽长得很快,再稍微大几个月就能一脚踹翻年幼的严觉了。 那是很危险的。即使是现在这样大的盘羊幼崽,让严觉一个人去对付也十分危险。或许严慎在远处看着他,或许没有,严觉也不知道。他尚且没有能够捕捉到严慎行踪的能力。 那只盘羊并不小心,或许是因为同样年幼,它还不会隐藏自己。它可能是在被母亲领着和兄弟姐妹们一起觅食时遭遇了猛兽所以失散。尽管躲过了猛兽的追捕,危险依旧没有放过它,严觉正跟在它身后,寻觅着它的踪迹。 雪一直在落,在茫茫的白色中寻找一只白色的羊并不容易,大雪掩埋了它的足迹。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严觉不用考虑会遇见猛兽,起码严慎不会允许她给出的试炼出现这种误差。只是天气太冷,严觉也拖不起,他没有太多体力,他已经在雪里找了一天,期间搭过帐篷休息,但是背着这些东西实在太费劲了。 普通的这个年纪的孩子在做什么呢?也许正依偎在父母怀里看动画片,跟着益智节目做游戏……普通的孩子别说抓一只盘羊,他们甚至无法在雪地里背着这些东西行进一天。仅仅是在风雪中摸索就够呛。而严觉能做到这些倒不是他天赋异禀,得归功于严慎的魔鬼训练。 下雪之后,草也被掩埋了。严觉在身后追赶,盘羊难以安心觅食,严觉知道,自己离它越来越近了。不过找到盘羊只是开始,盘羊不会乖乖束手就擒,漫长地寻找之后还有一场更为艰难地搏斗。 把盘羊活着带回去是不可能的。严觉一开始就没有设想过让它活着。他身上的东西很少,衣服已经够重,帐篷在这之前就已经抛下了,严觉手上只有一把匕首。 所幸它足够锋利。 他看见了那只羊,那只羊顶着一对已经开始卷起来的角,也发现了他,要是被这样顶一下可不是他能消受的。于是他停下来,没有贸然靠近。 每次严觉被盘羊发现他都会放慢脚步,和它保持一段距离。这样反复几次博弈后,那只饥饿又烦躁的小盘羊选择不再无视他,朝他直直地顶了过来。严觉自然不可能让它就这样顶到自己,一人一羊开始了争斗。 不知道缠斗了多久,严觉和盘羊都筋疲力尽,严觉的手和脸都冻僵了,盘羊身上也被刺伤好几下,但匕首划得都不太深。 在争斗下,严觉从身后抱住了那只盘羊,把它制在自己怀里。一只手勒着它的脖子使它的头上仰,让它不能再用角顶自己,另一只手臂压住它的两只前蹄,把它禁锢在自己胸前,腿也夹在它肚子上压住它的两只后蹄。这个姿势并不轻松,盘羊一直在挣扎,奋力地想要甩掉他,而严觉死死地勒着它摁着它,像粗壮的藤蔓般缠绕着它。 不能停下。谁先停下谁就输了。 它们僵持着,雪将严觉的眼睫染成了白色,他眼睛上结了细碎的冰晶,脖子后背手……几乎都被冻得失去了知觉。但是他没有松手,甚至没有放松一丝一毫力气。他用尽自己全部的毅力压住这只羊。 而这只羊还在无声地嘶吼,愤怒地嚎叫,一阵一阵地冲撞大力地挣扎,它的眼睛里好像要流出血来,浑身上下的每一根筋骨都在用力。 它不想死,严觉也不想。 他们都不想死。 此刻,严觉已经不是为了杀它才不松手的,而是为了自己能活下去。一旦松开手,他就没有力气应对盘羊的顶撞了。他已经很疲劳了,付出了这么久的时间,这么久的精力,不能在这里放弃。 他勒得越来越紧,盘羊在大口大口地呼吸,严觉的喘息也越来越粗重。他能感觉到干冷的空气被吸进胸腔里的生疼,胸口火辣辣的。盘羊的挣扎越来越微弱,严觉的手指也基本无法动弹了。他抱着它,等待着自己力气能够恢复一丝。 无尽的白,无尽的冷,唯有怀里盘羊的身体颤动和身体的疼能够使严觉清醒。多么讽刺,他们置对方于死地,又依靠着对方的体温在雪里存活。 严觉慢慢移动按住盘羊前蹄的手,盘羊并没有立即动起来。它脖子上的禁锢还在,呼吸困难又被冻得僵硬的情况下它没能反应过来自己的两只前蹄短暂地获得了自由。不过他们都筋疲力竭,恐怕盘羊也没有太多力气继续挣扎。 严觉用那只解放的手去摸在他身边的那把匕首。匕首冷得像冰一样,严觉握住它,却觉得掌心热乎乎的。他咬紧牙,举起那把匕首,朝着盘羊的脖颈,狠狠地捅下去,立马又抽出来,再捅下去,再抽出来,再捅下去……一连捅了五六刀,直到确定那只盘羊无法再对他产生威胁。 严觉松开手,抽出匕首,盘羊的血溅在他手上,也溅在他脸上。他打开自己缠在盘羊身上的腿,腿已经僵硬麻木了,他一时不能站起来,随便用手抹了抹脸上的血。 他已经感受不到这血的热度,只觉得是湿哒哒的,黏糊糊的。肌rou酸痛的感觉和刺骨的冷铺天盖地袭来,严觉躺在雪里,却没有闭上眼睛——不能在这里睡着。 躺了一会儿,他爬起来,拖住那只盘羊的一条腿,寻找归程。 他并没有太多战胜了盘羊的喜悦,只是由衷地感到轻松。 活下来了。 也许他在回去的途中晕倒了,也许他走到了雪地的尽头……反正他的记忆断了片,他只记得回到家后的事。严慎把那只盘羊的皮剥了下来,用盘羊的腿煮了一大锅温暖的汤,用它的rou做了全羊宴。 热汤,暖和的房间,guntang的羊rou,所有的一切。 唯独没有杀死那只盘羊的歉疚。 严觉说完这些,轻轻托起女孩的脸说道:“也许你以为杀人是件容易的事,可是当你杀第一个人之后,你会明白生命的珍贵。” 你无法做到对一条生命的逝去无动于衷。而这只是个开始,从今往后,你身上要背负着不知道多少条性命。他们压在你肩头上,时时刻刻提醒你,你犯下的杀戮。 可是这是无法避免的,军人是保卫国家的刀剑,在国家的利益面前容不得太多个人的道德与良善。 在杀死那只盘羊很久后严觉才明白,当立场相反的时候人和羊其实没有区别。他们杀死敌人的时候并不会怀着敬畏的心情,他们只是另一只拼命挣扎着想要活下去的羊。 他们无法怀着那样伟大的想法去决定羊是否能够活下去,他们不过是想决定自己不要死。 既然如此,所谓的歉疚就变得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