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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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寒衣抄着手斜靠在院门前一株老梅树上,等着他的老师唤他。正午的太阳暖意融融,终年积雪的太白山寒气这会也被驱散了些许,是个难得的好天气。更难得是此刻只有他自己,在前日和姬别情动起了手之后,这样来之不易的安稳让岳寒衣心里没那么不痛快了。 少倾,闻人无声和容闲相携走出了苏无因的远门,见了他,远远点头算是打过了招呼。 岳寒衣知道这是老师要见他了,直起身又整了整衣服,挺直腰板迈进了门。 苏无因正等着他,看到岳寒衣持重之态十分满意,特别是对比起最得他宠爱却总有自己主意的小徒弟,大弟子素日的沉稳更显得难等可贵。 “如何?”苏无因眼神还停留在闻人无声刚刚交给他的几页纸上,心思却不在上面了。 岳寒衣做了个揖,恭恭敬敬叫了一声“师父”,抬起头来又罕见地踌躇了一下,心里琢磨着老师到底是要问什么呢?是他的任务?还是单纯因着前日和姬别情半夜动了手?他想来想去,还是觉得普普通通一个任务没有到老师要特地叫他来垂询一番的地步——果然还是因为姬别情了。 说来岳寒衣自己也是奇怪的。 他和姬别情不似普通的师兄弟,师弟敬仰憧憬师兄,做师兄的也是对乖巧师弟百般呵护。姬别情还小的时候或许有过兄友弟恭,但随着姬别情习武天才日益展露,逐渐稳稳压过岳寒衣一头,两人之间气氛就总有点说不分明的怪异。嫉妒吗?总归是有的,岳寒衣并非圣人,被小自己许多的师弟压制,偶尔还甚是傲气地促狭他几句,心中怎能舒坦?但他自问心底还是疼爱小师弟的,作为皇帝的刺客,功夫越高意味着能活地更长久,他怎么忍心看着姬别情成了个短命鬼? 所以前日姬别情突然半夜找他喝酒,岳寒衣虽然嫌他不知道抽哪门子风,却也尽职尽责扮演一个好师兄,当真和他大半夜坐在房顶上喝着酒看月亮。 在凌雪阁做这世间数一数二的浪漫事,实在需要一身好内功,否则冷酒穿肠人更冷,还来的什么交心相谈呢?岳寒衣默不作声与他喝了小半会,才听见姬别情含含糊糊地说,“师兄,你算是我的朋友吗?” 这叫什么话?即是师兄弟,如何又能做什么平辈论交的朋友?他拿着师兄的款还压这臭小子不住,如今还要蹬鼻子上脸了?岳寒衣当下大怒,要不是酒喝多了四肢实在有些乏,立刻就一掌把姬别情拍出去。 酒入愁肠愁更愁,姬别情这会已经有点醉了,他也不管岳寒衣什么古怪表情,只是端着酒杯自顾自地说,“真是奇怪……” 岳寒衣没好气道:“有何可怪?” 本不指望姬别情好好回答,他带着鲜红指套的手都攥紧了,提防着姬别情突然发疯。未曾想姬别情回过头看看他,又看看远处,径自叹了口气,悠悠道:“进哥儿这样的年纪,又是这样环境,能交到个朋友我该高兴才是……”姬别情摇头,高束的马尾随着动作甩动,几缕发丝调皮地粘上脸颊,显出点不常见的稚气和迷茫来,让姬别情看起来更像个二十出头的青年人,“我并不是不高兴——” 又是祁进! 岳寒衣差点被他气个倒仰,恨不得把自己这小师弟的脑壳敲开看看祁进是给他灌了什么迷魂药。岳寒衣不知道祁进在外面做了什么又交了什么朋友,但是他了解姬别情,姬别情何时迷茫软弱过?他第一次在比武时惨败青梅竹马的江采萍,对着被打到泪眼朦胧的对方毫不留情地嘲讽一句“笨猪”,何曾有过怜香惜玉的心情?这会却为了祁进交了个外面的不知道什么朋友半夜拉着自己师兄喝酒——看这样子还归结为祁进有了朋友他不开心是因为他自己没什么朋友,所以想叫师兄做自己的朋友。 那一刻,岳寒衣开始深深怀疑起凌雪阁的教育是否有点微妙的失败。 岳寒衣想到这里,居然从心底生出些惶恐和担忧来。 祁进对姬别情的影响太大了——对于一个杀手来说,这样的影响并不是好事。 若有一天,祁进要杀的人是姬别情,只怕根本不需要什么刀剑。 “你觉得如何?”听完他的话,苏无因又问了一遍,语气沉缓地,分不出什么喜怒。 岳寒衣道:“弟子觉得……不妥。” 苏无因又问道:“如何不妥?” 岳寒衣想了想:“弟子听闻,祁进接了账册的任务,明日启程长安。别情他——”他顿了顿,似乎在想着如何措辞,“别情他原没有安排,可他竟自己要了长安的任务,分明是要跟着祁进同路。” 苏无因似笑非笑:“你听闻?你从何处听闻?”他背着手悠悠起身,“别情自西京事变后,对仅剩的队友额外关照本也无不可,祁进本又是个少见的天才,从未拖累过别情。” 岳寒衣呐呐。 “可你既然看出了不妥,为何不拦他?”苏无因垂下眼,看着自己已经足够执掌一方的大弟子,淡淡问,“他太看中祁进,以至三番两次失了分寸,你是他师兄,既然看破,为何还暗中示意机枢府遂他的愿?” 岳寒衣突然觉得有些冷,似乎他心中那些隐秘不可见光的心思都被老师抓了正着,他更深地低下头,不敢去看老师的眼睛。 他害怕会从中看到老师深深地失望。 祁进又做噩梦了。 这并不是什么稀罕事,打从进了凌雪阁开始,祁进梦里总是不安稳的。话又说回来,哪有人是不做噩梦的呢?寻常人等,不也总有些或许关乎己身、或是关乎家人的噩梦,身在高位的也会梦到仕途路断,家境贫寒地又要担心明日的米粮钱……不一而足。 但祁进和他们又不一样。 他的夜梦里总是有黛瓦白墙、微风细雨,曲折游廊阶下石子漫成涌路,一带清流,自花木深处曲折泻于石隙之下,水声潺湲,落花浮荡。他从来都知晓月夜中靠在轩窗下读一卷书,是何等惬意的事。 都过去了。 过去了,多少年前的月落繁星满天已是经年,如今只余下太白山的雪。 太白山的雪夜从来都是很安静的,凌雪阁的红旗高踞在一片寂静里,随着刺骨寒风舒卷飘荡。 他的母亲在雪色中回转过身子,不再看他。曾经如远山含黛的眉、空凝霜雪的腕、菱花浅淡的妆——都看不见了。 不该如此的,他还记得分明,母亲带着浅笑低头,抚过他发顶,笑意在唇角凝结成一抹浅浅的新月,便胜过晓樱春柳断桥春明中梨花瓣尖滑落的朝露。 祁进去试图拉她的手颓然滑落,他很清楚接下来会面对什么——他知道伸出手去,抓住她的手,梦境即刻便碎了。她在自己手下回到鬼魂的模样,可能是死在他手下的任何一个,哭嚎着,带着地狱里卷起的风,抓向他的手臂。 她的手可真冷啊。 祁进本非软弱可欺之人,他不怕鬼,也不怕死寂的夜,但,这些都是被他杀死的鬼啊——他们浸在血水里,身体的切口处冒出森白的骨头,用嶙峋的手骨往自己心口掏啊掏,终于掏出鲜红跳动的一颗心来,他们努力举高了自己的心,对着他嘶喊,“我要活!我要活!”粘稠的血无边无际地铺开去,最终和黑暗融成了一体,他挥剑,拦江却斩不断铺天盖地的血雨,血腥和暗黑不容拒绝的裹挟着他向深处沉去,他就在这密不透风的黑暗中下落,分不清男女的尖利喊叫穿透耳膜,质问他凭何决断他们的生死。 凭什么? 他在冷寂如死的黑暗一隅质问自己,你确定这些人都是该死的吗? 他的身上全是血,他觉得自己也要死在这片修罗场里了,他在不问是非的杀人,就像死在扬州地下的那个老翁,他们都在错—— 缠住他不放的血腥须臾散做了雾气,黑暗逐渐褪去,最终在祁进视野所及的范围内凝结为一抹高挑的红色影子。 那人唤他的名,伸手摸过他的额头。 他好想睡过去,但是那人不许他睡,执着的一声声唤他。 祁进努力掀开沉重的眼皮,他还活着。 四周没有血,也没有断肢白骨,只有姬别情带着担忧的眼。 祁进抬起手,整整抓住姬别情想要收回去的手——方才确实是姬别情在摸他的额头。他把姬别情的手握在掌心。 和他自己凉浸浸的手不同,姬别情带着点干燥的温暖,那一点源源不绝的暖意,提醒着他这里还是人间。 “大哥。”他开口,发现自己的声音有点嘶哑。 姬别情道:“进哥儿,你又做梦了。” 平素飞扬的眉紧拧着,带着不容错认的担忧。 祁进道:“……扰了大哥安寝。” 姬别情摇头,“不妨事,”他道,左手拿着被祁进搁在案上的翠玉,不容置喙地塞进他怀里,“你平时里歇不好,这块玉夜间还是带着为好。” 祁进乖乖笑着应了声“好”,抓着姬别情的手却没松开,姬别情有几分尴尬,往后抽了了一下手,祁进却不动。 两个人无言地对望了一会,姬别情嘴角抽了抽,“太白山夜间凉寒刺骨,我这会出去万一染上风寒可是不妙。” “大哥要借宿自然欢迎。”祁进立刻往床铺内挪了挪,姬别情翻身上床,挤进温暖的被窝里。 凌雪阁对弟子从不吝啬,单人的居舍里却也不会平白摆上供两个人休憩的床,祁进和姬别情这会躺在一起,空间是颇为窄小没得翻身的,两人肩挨着肩腿并着腿,一时半会也难以入睡,姬别情就扭过头去,看着祁进的侧脸有一搭没一搭地同他说话。他没什么任务时常常被苏无因叫走另有安排,足足cao练了一天才放回住处,休息时又十分警醒,总不肯睡得十二分熟,所以才能察觉祁进房内异动第一时间赶来。 他二人平时性命相托,自认世间再不会有别人比对方更可信任,是以姬别情说了一会,嘴里还在念着“虽然以前没有这样的规矩,但你又不一样,等过两年你及冠那日,我自然……”声音却逐渐低微,睡了过去。 祁进听着他说着给自己及冠另有安排的事,睡意逐渐消退,再睡不着了。把姬别情塞在他怀里的翠玉拿在手中,迎着自菱花窗漏进来的月光安静地看。 以前仪周说姬哥也太会敛财,别说是引命匣里的任务做完了该有的一个子儿都不能少,就是他在外面,有那等不违反阁内规矩的私活,他眼不眨一下地也就接了。数遍凌雪阁上下,除了精密坊那群在户部或者为商的,怕是没一个比他还会敛财,但他拿回来的钱也不见怎么用,怕不是个囤鼠转生来的? 和赋接口说“怕不是攒的媳妇本吧?”祁进目光如刀回过头来,和赋没感觉似的,笑嘻嘻说“不知道姬哥瞧中了哪家的小娘子?”最后换到姬别情在他头上猛敲一下,问他恨歌一个姑娘家还在他满嘴里胡吣些什么? 现在属于和赋的那一块腰牌或许正在夜风里寥落的轻轻晃动,伴随着周围那些数不清的腰牌一起,化作墓林中阵阵小而沉的碰撞声响,红叶寂寥,白雪孤城,墓林中响动绵长不休,像是有什么故人踏着寡淡月色而来,回头终究只是一场空。 姬别情敛的那些财也终于有了用处,仪周再也走不了了,阁里只能安排他去了机枢府下辖的长安一间杂货铺子,假做账房先生,实际还司情报传递之职。对于一个被废了双腿的吴钩台弟子来说,本是最好的安排。但姬别情很难放心,自己亲自去了几趟,把仪周住处打点妥帖,银子像流水样泼出去,犹觉得不够。仪周走的那天脸上似哭似笑,道“姬哥别是把我当你未来的媳妇儿了吧?这怕是要我一辈子俸禄来还。” 姬别情哑着嗓子叫他别乱说,日后有不方便的事只管传信给自己。 仪周却摇摇头,慢条斯理地道:“姬哥,你们……别来看我。” 他的声音低下去,不知道是说给姬别情和祁进听,还是说给自己。 祁进轻手轻脚地翻了个身,对向姬别情的方向,看着他睡着后舒展而显得温和了许多的眉眼。 大哥……西京事变又是谁错了呢?是为亲情所误的梨花盏错了?是为兄弟情义所难的伊夜错了?还是——每个参与其中的人都不无辜。 他合上眼睛,让床边轻纱帐幔在月色里轻缓飘动的样子映在脑海里—— 他不能再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