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死亡与新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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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3 北海道是日本四十七个都道府县中唯一的道,属于日本地域概念中的北海道地区,也是最北的一级行政区。北海道面积占全日本的五分之一,而人口只有东京的一半,人口密度极低,多集中于以札幌为中心的小樽与旭川之间。且北海道地区是阿依努咒术连的地盘,与总监部及御三家的本州岛势力彼此独立,对于甚尔他们而言是一个清净去处。 伏见宫御我总是很喜欢下雪天。 冬季亚洲高压给日本带来了西北风,将海上的水汽带到沿岸,进而遇冷凝结,形成降雪。 他们乘坐着一条雪国列车,没有选择省会札幌,而是定居在西边隔壁的小樽市,幸运地在年初的时候遇上了罕见的暴雪。电视上的早间新闻报道了这一次极寒天气,积雪最深处达到了四米,惹得户外记者连连惊叹。 “幸运个屁。”甚尔对着电视翻了个白眼,随手将早餐的碗筷收拾了扔进水池里泡着,一个转身进厨房的功夫,伏见宫御我就悄咪咪地、用上专业的潜行技巧,趁他不备的时候打开了房门,张开双臂欢呼一声,鱼跃式一头扎进了积雪里。 听到那声欢呼的时候,甚尔心里就咯噔一下。三两步蹿出来时,就看到只穿着睡衣的小少爷整个人陷在雪堆里,像游泳似的划动着双臂,倒腾着双腿,一副仿佛大早上就喝多了的状态,发出既刺激又兴奋的笑声。 甚尔狠狠捏了捏眉心,走进院子里去,将这只不得章法的小青蛙从雪里拎出来,扛在身上,“要不要命了!穿这么少就出去玩雪!待会又发烧感冒有你好受的!” 伏见宫御我熟练地扒在他身上,嘿嘿一笑,变成暗棕色的眼睛被雪映亮了,雪白的脸颊上一抹冻红,即便是在胡闹,也因为过分好看而让人不忍心责怪他。 “唔……不够圆。”伏见宫御我对着雪地上自己胡乱划拉出来的图案品评了一番,他刚才试图以肩膀中心为原点,以胳膊为半径,以腿为支架,在地上画一个摩天轮的图案出来,但实际效果和他预想中还有相当大的区别。 “圆圆圆,圆个鬼,”甚尔不轻不重地拍了拍他的脑袋,将他放在凳子上坐好,给他拿毛巾擦脑袋,“有这么喜欢玩雪吗?就这么迫不及待?连自己的身体都不顾了?” 他的三连问完全被伏见宫御我无视过去了,自顾自摇着头道:“这雪真是不识趣,圣诞节的时候没下,你过生日的时候没下,我过生日的时候也没下,偏偏这种不年不节的时候下了,都没法找个理由庆祝。” 刚才还兴高采烈呢,现在又开始连连叹息,说的话又完全是一股唯我独尊的意味,连降雪都要谴责“不识趣”,换做别人也许会说他犯神经,偏偏在甚尔眼里,他这种性格实在是可爱极了,连原本准备好要说的话都忘了,只忍不住拧了一下恋人的鼻子。 他原本打定主意要借着这次好好教育一番总是不拿自己的健康当回事的小少爷。自入冬以来,伏见宫御我就一直断断续续生着病,好不容易松快些,能外出了,又因为他自己记吃不记打而病情加重,更加反复。整个冬天,甚尔完全没有离开伏见宫御我的身边,将外头那些递到他手头上的悬赏和委托全都推了,把中介人简单粗暴直接拉黑,就带着伏见宫御我来到北方度假养病。小樽市靠海,风景不错,又有温泉民宿可以常住,所以甚尔才同意在冬季温度更寒冷的北海道区停下。 但他低估了伏见宫御我对雪的热情,以及作死的精神。 而伏见宫御我的想法也很简单:来都来了,不玩到痛快就是亏本! 在他生活的真实世界中,已经很多年没见到这么大的雪了。他又懒得为了看一次雪而出趟国,更何况随着年龄长大,这些幼稚的举动也不好再继续做了。游戏里除了他都是npc,没有人会对他的行为指指点点,没有认识他的人会把他这些事拍下来发布到媒体上企图动摇公司的股价,这个全息世界是他没有后顾之忧的乐土,不论有什么想做的事都可以尽情去做,这样在游戏结束的时候才不会后悔。 踩着冬天的尾巴,能来一场这样盛大的雪,他是真的很高兴。就算发烧烧得脸颊通红四肢无力,也要固执地趴在窗台上,盯着外面院子里白茫茫一片,欣赏灯光洒在银装素裹上,将那些晶莹的颗粒照耀得仿佛钻石的粉末。 甚尔不懂,甚尔质疑,甚尔骂骂咧咧。 他才不管什么“千树万树梨花开”,他只知道这无生命的东西让他脆弱的小少爷好不容易养起来的一点rou再次消减下去,不论吃什么药都难以抑制疾病的侵袭。 甚尔自己其实并不能感同身受生病的感觉。天与咒缚赋予了他非凡的rou体,力量,速度,耐力,全都超越普通人,当然也包括免疫力和恢复力。除了小时候营养跟不上,忍饥挨饿还被迫发愤图强的那段时间,他活到现在连风寒流鼻涕都没有过几次,受重伤都没发过烧,更别说是像小少爷这样病到神志不清了。并且其实小少爷很少会形容自己病中的感受,他既不抱怨,也不呻吟,就只是安安静静躺在被子里,吃药打针全都乖乖配合,从不迁怒,从不提过分的要求,生病的时候从不撒泼打滚,病好了照样活蹦乱跳,很多人最多只会以为他性格内向不爱动弹,根本想象不到他正病入膏肓。 但那是甚尔的枕边人,那是他放在手上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最后只能挖空了胸膛放在心尖上的爱人,他们亲密无间,形影不离,所以很多事情不需要用语言表达,他也能轻易窥见端倪。 这世上没有真正的感同身受。所以甚尔感受到的并不是恋人所经受的痛苦,而是另外一种属于自己的、因对于恋人的痛苦无能为力的一种痛苦。 就好比现在,他从身后抱着小少爷,用被子将两个人都裹起来,支撑着他guntang的身体,让他能够坐起来看窗外的景色。 他低着头看向伏见宫御我。那张变得越来越艳美的脸此时略显憔悴,但眉梢眼角绽放出来的只有纯粹的快乐,完全不像个久病之人。而他通红的眼角,朦胧的眼睛,偶尔恍惚的神情,以及炽热的呼吸,无不在表明他此刻正经受着病痛的折磨。他的眼睛依然很亮,就算金色黯淡了下去,仅剩残余的伶仃,也挡不住其中的光,满眼都写着对外界的渴望,对像任何一个健康者一样尽情奔跑玩耍的渴望。但他什么也没说,甚至没有用上最擅长的撒娇,缠着甚尔想办法带他出去。他就只是安安静静地呼吸着,只用眼睛贪婪地将世间万物挽留于记忆之中。 甚尔心里一阵发酸,掩饰性地挪开视线,如他一样看向窗外,语气如常:“都二月份了还下个屁雪,下这么多这么厚,麻烦死了。” 小少爷闻言笑了一声,咬字发音有点含糊:“没办法嘛,因为冬天就是这样的,只不过这次非常慷慨罢了。” 甚尔冷哼,蛮不讲理道:“要是真慷慨,那就下完顺便把积雪清理了。” 小少爷摇头,同样煞有介事地说道:“那是春天的工作,春天会清理的。” 甚尔伸手捏他的脸,“放屁,明明是我清理——是我一铲子一铲子清理,懂吗?” 被他捏住脸所以说话更加不清楚的小少爷眨了眨眼,模样无辜乖巧极了,“那看来甚尔你就是我的春天啊。” 甚尔噎了一下,遂放开手,在他柔软干燥的唇上重重亲了一口,“花言巧语。” 高烧状态下还能情话稳定发挥的伏见宫御我有点晕晕乎乎,但仍然将这句话当成是对自己业务能力的肯定,嘿嘿一笑,就反身挤进甚尔怀里,拱来拱去企图钻进他的宽松毛衣里,想要贴着他的皮肤给自己降温。 别说是甚尔了,就算是伏见宫御我自己,在真实世界里都没病得这么重过。中途有过好几次他都想氪金贿赂一下系统兑换一个痛觉免疫之类的道具,但犹豫了犹豫,还是放弃了。 伏见宫御我:(咬牙)内测玩家玩的就是真实! 他贴着甚尔的躯体,往常总是能够给他暖手暖脚的温热肌肤如今变成了天然的降温贴,让他忍不住想要将自己guntang的体温转移给对方,想要让自己不至于变成一个随时会爆炸的火炉。 感受到恋人不动声色搂紧的力度,伏见宫御我忍不住勾起唇角,闭着眼睛贴在恋人的锁骨上。 他为自己一时的冲动付出了整个二月份都缠绵病榻的代价。为此甚尔念叨了好久,都被伏见宫与我笑眯眯地敷衍过去了。他趴在窗台上,裹着被子开着窗,探出头去看甚尔挽着袖子铲雪,清理出一条通道,又指挥着甚尔拿积雪堆一个等身高的巨大雪人。甚尔一边说着搞不懂这有什么好玩的,一边口嫌体正直地将雪球精益求精地滚得更加圆润结实。 因为雪人太大了,普通的装饰品已经不相匹配,甚尔还出门折了两根树枝回来插上,作为雪人的手臂。 伏见宫御我趴在窗台上看着甚尔在院子里又快又好地团出一个个小雪球做装饰,忽然开口道:“甚尔,你会玩打雪仗吗?” 甚尔转头看他:“你想都别想。” 真不是他故意针对,就小少爷这虚弱体格,且不说会不会被他一雪球砸昏过去,估计玩不到一刻钟就直接冻僵了。 “我不是说现在啦,”伏见宫御我扶额,“以后,以后,等我好起来,总有那么一天嘛!” 甚尔哼笑一声,“你先能保证自己玩完一天也不会生病再说。” 伏见宫御我仍然笑眯眯,轻描淡写,“会有那么一天的。” 手握剧情线,他的心中自然是万分笃定,甚至已经开始幻想等回到主线以后高低得跟甚尔打一次,至少也得掰掰手腕,给他一点氪星人的力量震撼。但对未来一无所知的甚尔听到这句话却是完全不同的心情。他攥雪球的动作不自觉紧了一下,雪团顿时在他手中四分五裂,碎屑沿着指缝落下去,混进一片白茫茫中。他不动声色重新弯腰取雪,侧身对着伏见宫御我,低眉敛目,神情有些难以分辨。 “……嗯,会有那么一天的。” 但甚尔没等到那天,却先等来了自己漫长的噩梦。 短暂的春天如昙花一现。因为气候缘故,北海道的樱花开得更晚一些。他们院子旁边就有两三棵樱花树,原本房东说这几年都没怎么开花,今年却轰轰烈烈地绽放了,远远看去像一从致密的粉白色的云团,遮蔽了整座房子。伏见宫御我看得挺高兴,甚尔却总觉得不像是好兆头,特别是在伏见宫御我的身体每况愈下的时候。 他的风寒确实是康复了,但甚尔却很清楚,他的心跳时快时缓,微弱而又不稳定,体温极低,缺乏血色,精力不济,明显不是正常的现象。在这种情况下,作为自己身体的主人的伏见宫御我当然更加不可能一无所知,但他不仅不寻求办法自救,反而不管不顾地开始了又一段说走就走的旅行。他们从纹别港出发,乘坐极光号去看最后的流冰,在函馆的高楼上欣赏了独特的扇形夜景,在天人峡的断崖绝壁上俯瞰二百七十米的壮观瀑布,还去北方马牧场体验了骑着骏马飞驰赛道。夏天炽热的阳光仿佛给了伏见宫御我一丝支撑的动力,等这一季过去,他就像是被抽去了所剩无几的旺盛生命力,秋风吹散了最后的伶仃火星,让他像是熄灭的火堆一般倒了下去。 甚尔压抑许久的焦虑和恐慌彻底爆发开来。 他完全不明白究竟是什么东西在夺走恋人的生命。伏见宫御我的无效化始终在正常运转,咒术根本无法对他造成威胁,可除此之外甚尔想不通还能有什么东西能够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伤害到他小心翼翼保护起来的恋人。 他像是躁动不安的野兽,像夹着尾巴对周遭的一切发出低吼威胁的孤狼,神情阴沉,满目杀意,带着几乎要撕碎全世界的盎然怒火,但他既找不到敌人,也找不到伤口,连试图舔舐一下恋人日渐衰微的身体都要害怕对他造成二次伤害,这种无能为力、无处着力的感觉给他带来了莫大的痛苦,让他看起来甚至比伏见宫御我这个真正的病人还要难受。 伏见宫御我笑嘻嘻地去抚摸他眉间那道深深的刻痕,笑话他犯愁的时候反而看起来很唬人。甚尔没理他,仍然一意孤行地将人捆在身边,强行从北海道折返回本州岛,老老实实将从前拉黑的中介人从黑名单中重新放出来,每天连环夺命致电,让他从全日本、全世界给自己找续命的方法,逼得中介人几乎要反过来拉黑他。 知道他这时期已经开始和孔时雨合作的伏见宫御我完全不打算劝说甚尔少折磨一些无关人士,反而还跟着拱火,说搞不好黑白两道通吃、手眼通天的中介人先生可能会找到一些不为人知的秘传。咒术界一向不缺五花八门的牛鬼蛇神,不论甚尔给他找来什么,伏见宫御我全都欣然接受,乖乖配合,然后在意料之中地毫无作用之后,把甚尔的脑袋抱在怀里,一边给他顺毛一边鼓励他下次继续努力。 他们当然也求助于过现代科学,不惜冒着暴露身份的风险,去遍了日本大大小小所有有名的医院,光是检查费用加起来都是个天文数字,但也就仅仅到检查这一步了,找不到病灶,也不是癌症,最终还是一个前沿生物医学研究所给出了一个模糊但又难得接近的结论。 “这更像是某种基因病,”年过半百的研究员推了推眼镜,捏着报告斟酌道,“出于某种原因,患者的基因大量出现断裂、重组、溃散等现象,这通常会伴随许多并发症,倒不如说这位先生目前没有出现明显的细胞坏死症状才更令我惊讶……” 甚尔听得眉头紧皱,看着那一沓密密麻麻的基因图谱,只觉得太阳xue突突直跳,一巴掌砸在桌面上,不怒自威的气势打断了滔滔不绝的研究员,语气不善道:“所以病因到底是什么?怎么治?” 研究员对着他粗壮得能够一把拧掉自己脑袋的胳膊吞了吞唾沫,非常从心地加快了语速,“不知道,不会治。” 甚尔气得差点就要真的拧掉他的脑袋,被伏见宫御我眼疾手快地拦下了。 21世纪的科学发展日新月异,所以往往使人忘记了,科学也是需要一步一步走出来的,在某个阶段总有些人力难以企及的事情。2000年日本政府在生命科学领域的预算额为482亿日元,也不过才刚开始统一集中地推进染色体、遗传因子、蛋白质等生命起源的研究不久。人类基因组计划由美国科学家于1985年率先提出,于1990年正式启动,2001年,由公共基金资助的国际人类基因组计划和私人企业塞雷拉基因组公司各自独立完成并分别公开发表人类基因组工作草图,这被认为是人类基因组计划成功的里程碑。而这个小小的私人实验室竟然能够做到这种程度,不可不谓之令人惊讶。 伏见宫御我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那个唯唯诺诺的研究员,最终没说什么,拉上甚尔就要离开。 “等等!”像是被他那种毫不留恋、义无反顾的姿态刺激到,研究员反而站起来挽留他们。他像是微微撕开了外层的伪装,眼神透过镜片隐隐流露出某种狂热,“你正在度过一段很危险的时期,随时都可能因为基因崩溃而死亡,你必须去更专业、更特殊的培养环境,而不是……” “好了,”在他说出那个词汇的时候伏见宫御我就立刻微笑着打断了他,“你刚才已经说过了,你不会治,不是吗?” 研究员噎了一下,表情变得有些讪讪,开始掏手绢擦汗,眼神却犹有不甘。 伏见宫御我觉得自己说的完全没问题。所谓的【超能细胞】无非就是氪星人的细胞材料,这群npc搞不好还没有自己这个半吊子漫画读者了解得多呢。看之前探索找到的那些手稿和实验记录,他们研究了一通,也根本没把这细胞从里到外地机制和体系研究明白,就只能一个劲地做人体实验,完全不遵循科学基本法。靠他们还不如靠自己,反正都是硬挺过去,在自家亲亲恋人怀里挺过去总好过在培养液里挺过去。 更何况他知道未来的剧情。在主线时期他能够自由活动,从来没有人跳出来打扰他的生活,多半是觉醒之后的自己将这群碍眼的研究员全都宰了,那他现在就更没必要跟注定要死的家伙多费口舌。 伏见宫御我不屑一顾,信心满满,趾高气昂地走了。却没看到甚尔目光幽深地回头,凝视了那个实验员许久,一双绿眸里透出某种非常瘆人的意味。 当天晚上,甚尔停在床边,看了一会吃了止疼药后难得睡得很沉的小少爷,俯下身吻了吻他薄薄的眼皮,拎着武器离开了暂住的公寓。 研究所内,白天他们曾经见过的那个研究员正在打电话。 “是……那位大人果然来了……他的情况尚在可控范围内……我会继续劝——” 非常轻微、非常丝滑的声音,刀刃划过皮肤,切开血管和肌rou,斩断喉骨,在极短的一瞬间,男人便捂着喉咙倒在血泊里,发出断断续续的“嗬、嗬”声,另一只手条件反射地抓紧了听筒,整个人开始了濒死前的痉挛挣扎。 站在黑暗中的杀手有一双即便是夜晚也掩盖不住森森绿意的眼睛,如同古老广袤的丛林,蛰伏着无限危机。 “我不喜欢你看他的眼神。也不喜欢你对他说话的方式。” 于是杀手剜掉了男人的眼睛,割断了男人的舌头,行云流水地振臂甩掉刀上沾染的血滴,弯腰从研究员的手中毫不费力地夺走听筒,不再管地上那具已经开始失温的残破尸体,将听筒放在耳边: “派你们说话最管用的人滚来见我,”杀手的声音既粗粝又喑哑,仿佛来自幽冥的诅咒,“你们知道我在哪。” 154 埼玉县巾着田曼珠沙华公园内有超过五百万株曼珠沙华。曼珠沙华学名石蒜,花期一般在秋分前后,而日本又将秋分前后的七天左右称为“彼岸”,故曼珠沙华又名彼岸花。身处物哀之美盛行的国度,日本人尤其钟爱这种秋季之花,常将其用于各类电影和歌曲中。 “曼珠沙华”这个词来自梵语,意为开在天界之花。曼珠沙华先开花后长叶,长叶时花已凋落,阴差阳错,花叶永不得相见,因此其花语之一就是思念,而赤红的花色又象征着对爱情的执着渴望,故而同样被当作一种情人之花。 巾着田曼珠沙华公园位于日高市内,流经市内的高丽川,其河床如同蛇行般蜿蜒曲折。那一朵一朵纤美轻柔的曼珠沙华摇曳着鲜红欲滴的花冠,好似多么娇柔无害。可当它们成几百万地出现,团聚在一起,汇成一望无际的红色的花海,在四周浓绿的树木包围掩映之下,不仅不显得唯美梦幻,反而连投射进来的阳光都成冰凉的色调,映入眼里的只剩一派阴森诡谲。 那种红色太浓烈了,像是将海量的鲜血抛洒在此地,寄生着无数白骨尸身茁壮成长,大片大片激烈的色块几欲灼人眼球,置身其中时,会让人错觉真的来到了彼岸黄泉,沦陷在那种惊悚的、人间所不能承载的美中。 美到了极端,就是某种恐怖的开始。 伏见宫御我只在里面待了一会,就觉得有些喘不上气,拉着甚尔离开了。 他们一起散步回家,伏见宫御我重新躺回自己的窝里,盖着毛毯,缓过劲来以后又开始唏嘘,后悔没有再多待一会。 刚说了两句,就看见甚尔不知道从哪里掏了一把,手掌托着一支白色的曼珠沙华,放在伏见宫御我面前。 伏见宫御我:? 他颇为惊喜地接了过来,端详这只格外不同于其他妖艳同类的白花。白色曼珠沙华又名为曼陀罗华,同样是卷曲的花瓣,细细长长的花丝,细腻的雪色却让它看起来更像是百合,纯洁得无法在黄泉里生存下去的生灵。 “你什么时候……”伏见宫御我触碰了一下花丝顶端,问道。 甚尔耸了耸肩,“在你走神的时候。” 伏见宫御我瞪着他,“我就走神了三秒钟!” 他当时觉得满目的血红色有点伤眼,干脆在脑子想了一下以后在自己的别墅里一定要搞一个花里胡哨的花圃,绝对不能只有一种颜色。如此简短的一个念头,一闪而过,绝对不会超过三秒钟。就这短短的三秒时间,几乎与他寸步不离的甚尔竟然有空在几百万株的花丛中找到这一棵并不显眼的独苗苗? 光是看他的表情都能猜到他在想什么的甚尔无奈地撇了一下唇,丝毫不以为意道:“三秒钟足够了。” 噢,听听,听听,这看似淡然自若实则充满傲慢自得的语气,这就是来自天与咒缚的底气。听到他疑似复出的丝毫消息都要夹紧尾巴做人的黑白两道,不论再怎么嘴硬都要深深为之折服,向他服软,退避三舍。 不得不承认,自我追求强大的人骨子里必然有慕强的因子。至少伏见宫御我就非常喜欢甚尔这种“我不在江湖,但江湖处处有我的传说”的存在感,以及肆无忌惮毫不遮掩的威慑力。他满眼笑意地望向甚尔,伏黑甚尔,被冠以与自己相同姓氏的男人,浑身上下,从头到脚的每一处都是为了杀戮和征服而塑造成型的。倘若赫拉克勒斯那样天生神异的英雄存在某个确切的模样,那必然就是甚尔这样强悍的姿态。他是上天赐予人间的一柄利器,宏大而又坚韧,在经久的岁月打磨中不仅没有变得驽钝,反而越发锋锐,越发势不可挡。 一切成熟和性感的风味都来源于对自我强大的认知与展现。曾经与他浪迹天涯的甚尔简直意气风发到咄咄逼人,被爱情和自由装点得耀武扬威。而很显然,那些曾经的柔情蜜意并没有将他养废,反而在这种时候给了他全新的支撑和维系,让他脚步沉重,呜咽呼痛,却仍然能够一步一步继续向前走。——老实讲,在伏见宫御我的预想里,在他生命逐渐流逝的这段时间内,伏黑甚尔的表现会更加崩溃、更加无法自处的。但实际情况让他很是惊喜,也再次审视了一下自己对于游戏角色的刻板印象,并顺便找客服夸奖了一下这个角色的制作和运算。 原本他还在寻找和思考向甚尔交代真相的必要性和时机,但现在看来,也许不说出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未来的事已经注定,甚尔对他中间几年的失踪一无所知,那就干脆不要改变这一部分,让一切继续按照原来的轨迹顺其自然地发展,更何况知道得太多却又什么也不能做,对于甚尔这样习惯主动出击的人来说,才更加折磨。 想至此,伏见宫御我觉得他得夸奖一下自家亲爱的恋人,为他出乎自己意料的表现,为他今后需要独自再坚持的道路,为他被隐瞒很久的不安,至于这夸奖中有几分是愧疚,那就只有伏见宫御我自己知道了。 于是他一手攥着白色曼珠沙华,另一只手伸出去,等甚尔习惯性地俯身靠近,便一把揽住甚尔的后脖颈,很响亮地叭叭叭亲了他好几口,嘴唇胡乱落在任何一处,不像是亲吻,倒像是热情过头的狗狗给同伴舔毛。 “甚尔,你真的好厉害。你怎么这么好?” 他这样说道。 …… 伏黑甚尔目光复杂地望着面前的小少爷。 他好像总是这样,总是不厌其烦地告诉他,“你好厉害”、“你好棒”、“你好神奇”,诸如此类,一遍又一遍地强调他曾经对自己说过的,那份六十亿分之一的奇迹,强调他的万众无一,强调他任何不值一提的所作所为是多么有意义。 伏黑甚尔总觉得自己的内心有一个空洞,在他前半生里,那个空洞从出生起就一直在扩大,从未被填充进任何内容物,直到他长大成人,就更加不知道那个空洞究竟是在渴求着什么东西,他只能任由空缺越来越大,等待着不知哪一天将自己一同吞噬。 但是伏见宫御我来了,他的小少爷出现在他的生命里,就像皎洁的月亮突破层云叠嶂,驱散了无边黑夜,轻纱软幔一般的月光慷慨地降落在他的身上。 于是甚尔向月亮发问,你为何垂怜于我,你是否平等地施恩于一切可怜可叹的万物? 月亮回答他,我并非施恩于他人,我在追逐星辰,而你是我目之所及最耀眼的那一颗。 温柔缠绵的月光将他包裹起来,赋予他足以对抗这世间一切雷鸣闪电、狂风骤雨、烈焰坚石的铠甲和利刃,指引他突破那片空洞,从深渊中返回人间。 等他偶尔回头眺望时,空洞已被填为平地,他早已走出不知凡几。 他以为自己可以就此获得新生。 可没人告诉过他,倘若有一天,月亮离他而去,月亮死于宇宙之中,他又该怎么办呢? 他望着小少爷那双眼睛。那里曾经是一片瑰丽灼目的熔金,现在已经熄灭了所有炙热颜色,变得一片幽暗,仿佛也象征着他逐渐走到尽头的生命。纵使如此,当那双眼睛望向自己的时候,也依然能够在一瞬间迸发出区别于芸芸众生的、璀璨烂漫的神采。 那些所剩无几的火花仍旧在为他、为爱情而擦亮。 伏黑甚尔想起他趁着夜色见到的那个人。 那是一个中年女性,外表非常普通而寡淡,穿着他们那群人仿佛一年四季都不会更改的白大褂,就好像某些守旧派牢牢握着过去虚幻的荣光不肯撒手。她的确孤身一人前来,没有保镖,暗处也没有任何潜伏的杀手,在探查环境这方面,伏黑甚尔同样底气十足。 女人落了座,在他对面先是将他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一番。那种眼神让甚尔不悦地皱眉,觉得自己仿佛被放在手术台上由外至内层层解剖打开。 察觉到他的气势变得更加危险,对面的女人收回了眼神,咳了几下,低声道:“抱歉,一些职业病,请不要在意。我们说正题吧。” 她重新抬起眼,这次她古井无波的眼睛里泛起了涟漪。 “我知道殿下如今和你在一起。”她开门见山道,“原本我不打算打扰他现在的生活,但时间不等人,在他成年的时候,某些事情就由不得我们决定了。” 甚尔皱起眉头,“说清楚,不准含糊其辞。” 研究员没有理会他,自顾自往下说道:“当年我所接触的内容并不是全部,老师们无差别地防备着所有人,每个核心成员拿到的计划都只是一部分,我也不例外。在将殿下送走的时候,我以为只要让他平安度过最后的孵育期就万事大吉,没想到‘基因锁’一旦打开,依然会有第二阶段基因崩溃的风险……这是我的严重疏忽,但还好我尚有补救的机会。我侥幸在清算行动中捡回一条命,那就代表我还能够为殿下做些什么,老师们死不足惜,只要我成为了权限最高的领导者,我就能拿到全部的资料,为殿下准备最完善的孵育条件……” 甚尔抬手敲了敲桌面,眉目阴沉地打断了她越来越陷入自我意识中的独白,“别在这里发疯,我的时间很宝贵,说重点,你们到底想在他身上‘孵育’什么东西?” 他完全是在强忍杀人的欲望。这女人话语中的很多地方都在疯狂挑战他的雷区,就算有些地方他暂时听不懂,也不妨碍他大致勾勒出前因后果。对于这女人如何干掉上司自己上位,他一点兴趣也没有,更不想听她那些看似忠心耿耿实则极度自说自话的表达,他只想了解与小少爷有关的最重要的那些事。 女人的话被打断,也并不恼火,反而露出一抹颇有些神经质的微笑。 “啊,你说得对,用‘孵育’这个词有些冒犯和不敬了……我们在做的,不,是殿下所承担的伟大天命,——‘神’,我们在造神,造一个人间的神明,守护这个国度,守护这个世界……” “闭嘴!冠冕堂皇!”甚尔眼中杀意暴涨,五指用力猛地捏碎桌子一角,犹嫌不足地蠢蠢欲动着,像是要将女人的头颅也一并捏碎,“一群卑劣的贱人,凭你们也配动他的身体?!” 女人仿佛不知畏惧为何物,坦然地与他对视,平静的眼睛里藏着与其他同僚们一般无二的狂热。 “你是不会理解我们的。等到神诞生的那一刻,你才会明白祂有多么伟大。” 说到底,她真正在乎的并不是名为“伏见宫御我”的个体,甚至不是他们所相信的会从伏见宫御我的驱壳中苏醒过来的所谓神明,而是自己以人类之身创造神明的伟大事业。 伏黑甚尔已经不想再继续听下去了。他从来就不在乎什么人类或者神明,他更不在乎这群狂信徒打算毁灭世界还是拯救世界,他一向不在乎这世界上的绝大多数人,只除了他的小少爷。 他无法忍受任何人以任何理由将他的小少爷当做实验品,不论他们打着何种名头,许下何种蓝图,他都要将一切胆敢伤害他的人碎尸万段。 他的屠刀毫不犹豫就要挥舞而下,在即将挑取敌人首级的前一秒,却听见女人格外笃定地说道:“他会死。” 凶器停在她额前一毫,烈烈刀风将女人的发丝切断,最贴近的皮肤也被杀气刺伤,渗出血珠来。 女人的表情仍然很平静,眼神有种视死如归的坚定,映在伏黑甚尔眼里却怎么看怎么像是有恃无恐、志得意满。 “在无数失败品中,他是唯一活下来的那个,理论上只要度过最后一段关键时期,就算是成功。但这也意味着孵育期里的一切都是空白未知,如果一味放任他在外面自由活动,也许在基因崩溃的尽头,等待他的就只有死亡。” “只有让他回到我这里来,他才是安全的。” 伏黑甚尔的表情很难看,仿佛有什么东西正死死扼住他的喉咙,剥夺他的呼吸,让他面目狰狞,呼吸困难,额角青筋暴起。 他握住刀柄的手指用力到青白,却终究是没有再往下落一分。 最终,陷入暴怒的狼王没有再做什么,而是用那双恨毒了的绿眼睛深深凝视了一眼侥幸逃脱的猎物,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在他走后,一直正襟危坐的女人才陡然放松下来,背后的几层衣服已经全然汗透。她疲惫地抬手摘掉眼睛里的美瞳,露出因为巨大的恐慌而震颤不止的瞳孔。 “真是恐怖的男人……”女人忍不住苦笑一下,“殿下的眼光实在是一鸣惊人。” 她向后一倒靠在椅背上,夜风吹过,让她的脊背一阵发冷。 “可惜,再凶狠的猛兽也还是会有软肋。” 女人一边自言自语,一边拨通了电话。 “实验室可以重启了,培养液的条件还需要继续改进,基因演化的趋势分析尽快做出来……” 她笃定那头野兽最后会同意将殿下送回来。 后面是一些与实验计划相关的内容,伏黑甚尔没有继续听下去,从藏身的屋檐上离开了。 他在凌晨带着早饭回到住处。将食物放在保温箱里,他简单冲了个澡,出来开始热牛奶。站在小小的锅子前等待液体沸腾的过程中,他觉得自己似乎是想了很多,又似乎是什么也没想,再回神的时候,牛奶已经热好了,而卧室里也传来小少爷苏醒过来的动静。 “甚尔。” 小少爷呼唤他的名字时仿佛永远带着又轻又缥缈的笑意,如同他们第一次见面时,他为娇气的小少爷揭掉那层绣金盖头,露出来的一捧皎洁新雪般的脸庞。 甚尔进入卧室,小少爷窝在柔软的被衾中,睡眼朦胧地冲他张开手臂,像一只细长的天鹅被他抱在怀里。 “我好像做了个梦,”小少爷模糊地说道,“梦里我睡醒了,你不在我身边,但我一叫你你就出现了。” “然后我真的醒了,你果然就出现在我面前了。” 他甜甜蜜蜜地亲了一口在甚尔的脸颊上,“你真好。” 伏黑甚尔忽然觉得自己有股落泪的冲动。 他连忙低头,将自己的脸埋进伏见宫御我的颈窝里,灼热的眼眶贴着他侧颈的皮肤,感受着其下微不可查的、缓慢的跳动。 “嗯,我一定会出现在你面前的。” 他如何能够舍得离他而去?又如何舍得让这份上天唯一的眷顾被死亡夺走? 模模糊糊感受到皮肤上传来的轻微的湿润,伏见宫御我什么也没说,而是像安抚小动物一样摸了摸甚尔的脑袋。 他抚摸着甚尔黑色的短发,与凶悍的外表和死硬的脾气不同,他的头发很轻很顺,也很柔软,仿佛那颗被他封闭起来不轻易示人的心脏的具象化。 “你真好,你为什么这么好?”伏见宫御我笑起来,内心里第一万次觉得这个男人实在是太可爱了。 甚尔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甚至为此感觉到某种近乎于痛苦的哑口无言。他从不觉得自己很好,他很清楚自己是个什么东西,冷漠,残忍,凶狠,反社会,劣迹斑斑,满手鲜血,罪孽深重。但小少爷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说他好,仿佛他是什么完美无缺的化身,于是他就仿佛真的能在这一遍一遍的夸奖中真的变好起来。 他陷入片刻无声的哽咽中,良久,才用沙哑的声音回复道: “因为我在被你爱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