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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泷同学是在六月份去世的,据说在荷花渠里泡得发白肿胀还和生前相差不大,就像是在水面植物丛里睡着了一样。或许是因为他美名远扬,死后的样子都要被吹捧美化。 老师为我们每人发了一枝菊花,有黄的有白的,丝丝缕缕的花瓣绽开看起来很脆弱,我小心翼翼地放在外套的大口袋里,如果不是苍绿的叶片和若隐若现的枝干,这支白菊几乎和风衣融为一体,和原泷的皮肤颜色、以及他本人相似,纯净而缺乏存在感,班上竟没有一个他的好朋友,大部分的人只是因为一位同学的突然逝世而悲伤,情谊倒没有多深厚。放学后天色还算早,远远地看见有淡紫色的云霞,青翠的野草铺满了公路两旁的山野。收回目光后我将课本放在车篮里随手把发丝撩到耳后,蹬着单车和三三五五的朋友一起前去吊唁。“好可惜啊,原泷还那么年轻,为什么会想不开呢?”刘莉咬着棒棒糖,声音黏黏糊糊的,她回忆似地抬头看天又转头问我:“萧筱和原泷是最先认识的吧?毕竟他刚转学来就和你做了同桌,你还跟我们说他皮肤很好几乎看不见毛孔呢”其他的朋友也叽叽喳喳地问起来,不外乎原泷的性格、外貌、家世之类的,奇怪的是,我对原泷的印象也不大深,甚至作为第一学期的同桌,我们一共交流不超过十句。“原泷同学......”我迟疑了一会,蹬车轮的动作比他们慢了两个拍子就落在了后边,“他不爱说话,有点贫血,下课都在睡觉,离开教室也是最后一个人,也没见过他有什么爱好。”这种孤僻的人不会吸引注意力,但原泷出乎意料地有高挑的个子和可以说是脆弱尖锐的美丽面容,上外语课的时候在抽屉里折千纸鹤,艳丽繁复的鲜红色花纹衬托得他的手指修长苍白,手背的经络也很明显,垂着眼睫可以说得暮霞照水,水边无数木芙蓉。我回神之后向前看,发现朋友们早已换了其他话题正兴致勃勃地交谈着最近新开的漫画店。仍然慢吞吞地骑着单车,我视线下滑到白菊花上,想着也不知道原泷喜欢什么花,或许就像他黑色背包里的一大叠华丽洒金的折纸一样,要极其夺目糜烂的花才配得上吧。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我们停在了老师给的地址,一件半山腰上的小别墅的铁门前面。山腰的一长条公路挤满了黑色的车辆,许多穿着西装的先生女士低声交谈着,妆后的面容带着恰到好处的悲伤。李舒游扶着自行车停在了铁门边,和门口迎接来客的一位黑色长裙的女士交谈,从高大的铁门缝隙往里面往,郁郁葱葱的各种观赏植物,纯白的大理石路面还有不断涌出水花的喷泉雕像。女士没有穿戴任何首饰,长发用一根木簪挽在后脑勺,下垂的发丝随风而动,在侧脸边轻轻飘荡,原泷与她如出一辙的苍白得过分的面容,原夫人嘴角有一颗很淡的黑痣,在说话的时候让人情不自禁地出神凝视,她的神情很温和也冷淡,眼睛深邃漆黑与肤色形成极大的反差,没有哭过的痕迹。她伸手对我们招了招手示意跟上去。我回头望了一眼山下仍然络绎不绝的来客,他们到达后门口接引的是原泷的兄弟们,几乎无声地交谈着,安静地迈步进入前厅,与我们擦肩而过。据说原家是首都的家族,为了给原泷治病才来到了c市的郊区修养,即使是在经济萧条,被政敌打压的时间,原家家主仍然在想方设法紧紧抓牢了旧部,不断地吸纳新人才,就连小儿子的丧礼都是用来联络各家势力。这些大人,说不出的古怪,这样想着,扭头继续跟上原夫人。偏厅里的吊顶上也缠着黑纱,红木楼梯扶手系着白花,被各种长条祭词和花圈拥挤着,中央放着黑色的棺椁,还没有合上。同学们面面相觑不敢上前,我倒是不怕,第一个上前把菊花放在了原泷的胸口上,他甚至和生前没有什么区别,闭着眼睛很安详,以往藏在发丝后阴翳的眉眼被暴露出来,像细笔勾勒的水墨丹青,在失去他孤傲冷僻的神情之后,显得格外的无辜美丽,上翘的嘴角看起来还带着似有若无的笑意。大家安静地将花放了进去,对原夫人点头,低声说我们先离开了。“萧筱同学请留步”原夫人对着我微微一笑,并不解释原因,只说其他同学可以先走。我对同伴们点头告别,疑惑地看向原夫人:“您叫我留下,是有什么事吗?”偏厅很安静,夫人穿着的高跟鞋在行走时发出清脆的声音,她很高,至少一米七五,站定后她伸手示意我将手放上去。像两朵重叠的花,少女的手在上方,温暖白皙如同蝴蝶一样栖息在年长者的手心里,夫人的手稍大,指节匀称修长,指甲修剪得圆润,被各种药物滋润得呈现出名贵珍珠的色泽来。如此,她拉着我的手走上了红木楼梯,而楼上各种摆放在架子上的看似朴实无华的装饰都是外面难得一见的藏品,龟甲竹木屏风和沉香地板,阁楼的最顶上只有一扇门,原夫人轻轻捏了捏我的手背,声调微扬:“原泷说他给你留了点东西,萧同学可以进去看看。”给我的东西?我仔细回忆了和原泷作为同桌的半年,实在想不起来我们有什么深厚的感情值得对方一直记挂,礼貌点头,我看着夫人走下楼梯,正准备打开房门的时候,夫人站在一层,抬头对我露出一个,无法形容的笑容,倘若是面对喜欢的小辈,亲近倒说得过去。只是夫人的眼里,沉甸甸的黑色,像化不开的欲望,盛开在原家。房间后是铺天盖地的黑色。原泷同学的床铺以及墙面覆盖着黑纱,朦朦胧胧看不清,连窗帘都拉紧,没有一丝光可以透进来,只能凭靠楼道的灯,摸索着门口的开关。??他为什么会给我留东西,留的又是什么?这样想着,我摁亮了灯光,眯着眼适应光线打量这个房间,被正对着面前的一只硕大的眼睛吓得几乎尖叫出来。黑纱后的墙面画着一只眼睛,不知道是用什么方法画出来的,无论走到哪里都有一种被牢牢注视的错觉。是一只很漂亮的眼睛,虹膜颜色很浅,淡棕金色像粘稠的蜂蜜,睫毛上翘,卧蚕饱满。我撇开目光忽视了这奇怪的画作,向窗边走了两步,拉开厚实的窗帘,霞光从玻璃窗后照射进来,铺了一层柔软毛毯的台面上放着白色的小桌,摆放着日记和一个手机。日记本是牛皮做的,輮造后抹了光滑的油,有一些细微自然的纹路。这种私人物品不太像是会送人的,我收回目光,在工作台上一寸一寸地搜寻。??一台相机,一摞笔记本,切割垫板上有锋锐的刀具,一些已经完成了的橡皮泥印章被收纳在塑封膜里,我拎起其中一个对着光线仔细观察,他刻的,是指纹,不知道从哪里拓下来的谁人的指纹。眉心一跳,我下意识地张开了另一只手的手掌,对比了起来并且一一排除。是我的左手食指的指纹,这个结论让我心中的疑问反而更大了。笔记本里,全是素描的绘像,手的特写,手腕,眼睛,脚踝,腰,脖颈,看得出是女性的身体部位,有的只画了眉眼,有的只有唇瓣,有的甚至是耳边的发丝。??相机电量不足,我从抽屉里找到了数据线给它充电,继续查找其他东西。一些手的模型,胶水、斜口刀、锤子、锉刀等等,我的手指在这些还没来得及完成的艺术品上流连,尝试模拟出原泷做这些事情的心情,是发泄、平静还是孤独。这些已经无法被告知,而他本人,也永远地沉睡了下去。把目光转向床头的一摞书上,这个房间东西少得可怜,似乎不像是一个有地位的人会住的地方,又或者是有东西是我还没有找到的。 《十日谈》《歌集》《玫瑰的名字》《被淹没与被拯救的》《神曲》其中有一些书页被折叠,我把这几本书带到工具台,找了只笔记下页数,匆匆翻了几页,书页泛黄表面略显毛躁,但是很干净。??天花板上粘黏着镜子碎片,窗边的阳光倾斜着,光线照射到镜片然后投射到地面,杂乱也看不出有什么规律。我颇为头痛地揉着太阳xue,坐在了床边,环视四周一项一项排除,最后站起身来,推开衣柜的滑拉门,凝视着一排排挂在衣架上的衬衣西裤后的木板,伸手试探地敲了敲,声音很空荡提示后面还有空间。??我忍不住小声笑出声,自言自语地说:“怎么你们有钱人都喜欢把重要的东西放衣柜里?这种机关也太简单了吧”伸手顺着木板往下摸,在微微凹陷的地方顿住,上面有细密的凸起,不规则的圆环状,仔细看的话会觉得有点像指纹识别的接触面,我思索着将食指摁上去。??木板颤动了一下,向下滑动收进了衣柜的下方,后面的空间只放了木盒子。取出木盒子,我再次坐到床边,拿着能够开机的相机还有草稿纸上记下的数字,开始查找相册。??近期第一张照片是我在小篷上摘荷花,裙子沾水湿了一半,紧贴着小腿,但是笑得很开心,周围没有一个人,视角是从荷叶之间的缝隙探出的。时间显示13/06/2019,我感觉一阵激灵,背后一股毛骨悚然,在原泷去世前的两天前,他在偷拍我。??第二张是我缩在空调被里睡觉,因为冷而蜷缩着,房间很乱颜色很丰富,大量的书籍和周边海报,脑袋上还带着头挂式耳机。视角是,我的书桌下。12/06/2019。??第三张,第四张,第五张......我仿佛可以看见身边有一个无形的从来没有被发觉的人在静静偷窥我,注视我。蚂蚁爬过的痒感和惊惧让我忍不住开始沉重地呼吸,按照书页的折叠的数字,我开始查找日期。??是录像。原泷本人的录像,他手持着相机对着自己录下的视频,罕见地带着笑意,漂亮的眼睛微微弯着注视镜头,那张脸是如此的生动,而上次见到却是楼下的棺椁里,我打了个寒颤,点击了播放录像。??“你来了,筱筱”他的嗓音诱人又黏腻,照理说青春期过后的男生变嗓子声音会变得低沉和浑厚,他的声音仍然清亮,带着一些不可言说的感情,变得格外的甜蜜。相机屏幕里的原泷用手指把发丝撩到额头上,笑意盈盈地看着镜头,因为长期没有表情,做出这样的神态让他的面容有些微的僵硬和扭曲,也可能是他已经无法抑制自己的情绪,嘴角咧开看得见说话时的牙齿和猩红的舌头。??我咽了一口口水,狼狈摸出我的手机随便滑动两下解除紧张。原泷轻笑,他的眉毛细长,狐狸眼里亮晶晶的,闪烁着,用仰视的姿态看着镜头,他喘了口气控制呼吸才继续说话:“你别怕我。”他的另外一只手用力地攥着,胸腹起伏气促,无法忍耐一样急促地呼吸了好几次,最后声音轻飘飘的,落不到地上一般发颤“你别怕我。”??“我很喜欢你,你不要害怕,我除了拍照,什么也没有做过”视频里的原泷在夕阳里脸庞似乎不再苍白了,他咬了一口自己的嘴唇,唇瓣充血而红润起来,本来就薄情锐利的容貌在脉脉含情的目光加持下,变得多情润泽起来。但是鉴于他还收集了我的指纹,一些纸质档案复印件,照片和临摹,我不怎么信他说的话。“你来看我了,我知道你会来的”他小声地喃喃,极盛的毒花一样的脸凑近镜头,带着呼吸的些微声响。“就算你已经不记得我了,你还是会来的”他几乎要哭出来,眼泪的眼眶里欲坠不坠,像沾湿了露水的芍药花不堪重负又强行剖开自己的花蕊展示给爱人看一般,惊艳得叫我移不开视线。??视频变得一片漆黑,结束了,就好像他只是给我打了一个招呼但还没来得及好好聊天,一切都结束了。谁会想到,他会突然逝世呢?我叹了口气,打算离开,恍惚听到一声“筱筱”应了一声哎,一时间觉得像极了原泷的声音,原来相机已经自动播放下一个视频了。??“筱筱”他又念,“筱筱”每一次的声线都不同,干涩喑哑的,粗糙的,古怪的,视频里的他甚至没有表情,空洞地面对镜头,只有眼睛里有爱欲在燃烧,一次又一次尝试出最好听的声音和自然的表情,牵强地调动僵硬的表情肌,一眨不眨的眼睛盯着镜头,把自己打磨得更加完美,才敢来见我似的。在最后一次无限接近上个视频的声线后,他却仿佛崩溃一样,用最开始的嘶哑如同夜枭的声线,凄厉地叫我“筱筱”“筱筱”“我来找你,好不好”???头皮发麻之下,我从床面蹦起来,捏着手机就想要冲出房门逃跑,一个已逝之人生前留下的视频里,对你说着爱语,其中的可怖是无法言说的,开了房间的灯之后我忘记看窗外的天空,甚至难以察觉时间的流逝,匆匆忙忙去够房门把手想要下楼回家,却发现被反锁了。??身后的视频仍然在播放,原泷低声地诉说着??“我来找你,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