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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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后,帝释天依旧可以出入自由,当然,只是在这宫里罢了。人们说,那位美人夜里不慎跌倒,摔折了手腕,于是陛下下令将他的寝殿里,所有的柱子上都包上了软垫,任何有棱的桌椅都围起了圆角。天魔会在晚上朝事不忙的时候来看望他,陪他吃饭,哄他睡觉,除却帝释天像个毫无生气的木雕似的以外,好像一切都与从前没什么不同。 白日天魔不在时,帝释天就坐在窗前朝外面的莲池望,能看出花儿来似的,一坐就是一天。 服侍的宫人有时候劝他去歇息。他只道,他只是喜欢那池子中央开得繁盛的白莲。 …… “便还是同往日一样,心情不大好,药倒是好好在喝,其余没什么异常。”那宫人跪在天魔面前恭恭敬敬地汇报帝释天的情况。 天魔翻阅着折子,没有抬起眼来。“他既喜欢那池子中的莲花,你去摘给他便是。” “是。” 又过几日,上午时分,帝释天仍坐在窗边出神。服侍的宫人——或者说是天魔放在他身边监视的宫人,现在出去替他摘那莲花插瓶去了,一时半会儿是回不来的。 “该来了。”帝释天嘴角牵起弧度来,喃喃自语。 他去端小桌上的汤药——他故意用的右手。后面发生的事情理所应当,他的右手还没恢复,一点力气也没有,抖了半天自然是端不住那碗药的。于是瓷碗落在地上摔成一地碎片,响声很大,深褐色的药汁也泼了一地。 帝释天盯着地上的一片狼藉出了半天的神,终于蹲下身去想要收拾它们。他刚伸出手,便有一只手先他一步挡住了他。 他抬头,阿修罗就站在他的面前,逆着光像座山似的杵在那里。他的心情似乎很差,绷着一张脸,不笑的时候,帝释天想,他们兄弟二人真的很像。 “你……” “你别动了,我来收拾。”不由分说的语气。 “你是怎么……” 阿修罗朝身后未关的窗子指了指。堂堂小王爷,当今陛下的亲弟弟,居然翻宫内的围墙,并且从窗户进了他人的寝殿——而且是后妃寝殿。 帝释天就站在那儿看阿修罗收拾好了碎瓷片和地上洒了的药,也不去问为何这个人会平白无故忽然出现在自己面前,更不去问他为什么自顾自照顾起了自己。阿修罗弄完了地上的那处,便又去重新盛了一碗,一手按着帝释天让他好好坐在榻上,另一手端着药。 帝释天伸手要去接他手中的碗。“我自己来就行了,不劳——” “——帝释天。”阿修罗忽然开口叫他。 帝释天的话被打断,他抬眸望着眼前的男人。 有些深的肤色,高大的轮廓,剑眉微蹙,任谁都要感叹一句兄弟二人太过相像。只是与天魔不同,阿修罗的眼眸是红色,在他蓄起的黑色长发中也夹着耀目的红。尽管发色与眸色都不相同,帝释天还是觉得,他们兄弟二人拥有一样的眼神。 狩猎者的眼神。 “你不要问,你听我说。我进你的寝殿是因为听见你摔碎了东西,我能听见是因为我日日都刻意从你窗前经过。我喜欢你,从我见到你的第一眼开始就喜欢你,你还记得吗,在那个雪夜,就好像有一件我找了很久的东西忽然被我找到了——” “阿修罗。”帝释天终于开口打断他那一长串笨拙突兀的表白。“小王爷。”他像其他人一样叫他。“我是你兄长的妃。”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阿修罗苦苦地笑。 “回去吧。”帝释天轻轻叹道。 “不。”阿修罗忽然较起了劲。“我要把我的话说完。” 于是帝释天沉默下来,等着阿修罗继续说他要说的话。 “我当然知道你我殊途。”他说。“可至少我想对你好,我蒙骗不了我自己的内心。我日日梦见你,你送我的莲花我扔了又捡回来……帝释天,我不需要你的回应,我只是想告诉你这一切,然后做我想做的事。” “你想做的事是什么?” “见到你,仅此而已。”他坦坦荡荡。 帝释天的眼睛微微睁大,里面装着不可置信。但他很快平复下来,他用左手接过那碗汤药搁在桌上,叹道:“何苦。” “你的手腕。”阿修罗说。“并不是摔伤的吧。” “众人说是,便是。陛下说是,便是。” 阿修罗望着那白净纤细的手腕肿出一圈病态的青紫,触目惊心。为什么拥有他却不珍重他?为什么爱着他却要折磨他? “疼吗?” 帝释天沉默良久,终于轻声道:“疼。很疼。” “我能抱你吗?一小会儿就好,抱完我马上就走。” 帝释天没有回答。他沉默地被阿修罗揽进怀里,那怀抱温暖而坚定,不是君王的恩宠,而是一个男子纯粹的心。有那么一瞬间帝释天心中有了一道裂痕,“利用他”的想法悄悄地动摇。他听见阿修罗沉稳的心跳声,生生不息,坚定不移,又因为抱着心爱的人而跳得快了些。 “很可笑吧。”阿修罗说。“一厢情愿地对你说这些。” 他慢慢放开帝释天,感受到那清浅的莲花香气逐渐离开。他走向那扇未关的窗,又想起来什么似的嘱咐着:“喝药前要好好用膳,手腕记得每日用冷水敷……” 帝释天沉默地望着他,最后说:“你还会来吗?” 今日闯进来是因为情况紧急,若非如此,他还有什么理由日日翻墙钻窗地来这儿?他只想见他一面而已。 “……” “……” 两个人相对着沉默良久。最后是阿修罗扯出一个难看的笑来,他翻出了窗,隔着窗台对他说:“别再忤逆他。” 明明帝释天最终也没有说手腕受伤的原因,阿修罗却猜了出来。 “今日之事怪我,若你不悦,晚些时候便告诉他,我擅闯你的寝宫,还强行抱了你,我觊觎惦念他心尖上的妃。帝释天,这一切都是我一厢情愿,我……” 他的话被堵在口中,是帝释天踮起脚来吻住了他。 夏日的一点点微风扬起两个人的发丝。阿修罗的眼睛在那一瞬间从不可置信到盈满喜悦,他揽住帝释天的后腰将这个清浅的吻加深。他品尝着帝释天的味道,那是与千万个旖旎的梦都不同的,那是活生生的帝释天,是一个回应了他,并且爱着他的帝释天。 …… 中秋的晚上,宫里照例是要彻夜大宴的,第二日也安排了休沐。天魔不近女色,宫中本无其他后妃,帝释天又早早告了病不曾出席,宫宴便只有朝臣。 宴会正酣,宫里热闹非凡。阿修罗朝对面的兄长举着酒,二人谈些朝中小事,又回忆了不少儿时的往事,各自心情不错。 聊天的间隙,有宫人前来在天魔耳边悄声说了什么。阿修罗认出那是帝释天身边的宫人,大约又是天魔监视他的眼线,来照例汇报他的情况。 “长兄可还记得儿时的中秋?”阿修罗开口道。 “自然。那时你我二人还未被找回宫,我们跟母亲在一处,就在边境的那个小村里,年年中秋母亲都会做一桌好菜。与家人一起,才算得中秋啊。” “是啊。我方才来时,见宫中各处值守的将士们皆未归家,既不能与家人相见,不如给他们送些酒菜以表慰藉。” 天魔微微颔首。阿修罗便出声唤自己的下属迦楼罗,唤了三声皆无人回应。 “想是去哪儿喝酒了。”阿修罗道。他忽而想起来什么似的朝方才那位宫人招手:“你来办吧。” 那人正要回去奉命继续守着帝释天,不想这时被阿修罗招呼过来做别的差事。他问询地朝天魔望了一眼,君王摆了摆手,示意他听阿修罗的,那人便领命下去发放酒菜了。 阿修罗仰头喝一杯酒,不着痕迹地掩去了嘴角的弧度。 过一个安静的中秋吧。今夜他须得在此宴饮,没有他去打扰你,也没有那些监视与眼线。 酒过三巡,阿修罗直言身体不适,提前离了席。他走在秋日的夜里回头去望,身后的灯火与歌舞升平渐渐远了。他往御花园里散步,那座巨大的莲池中,莲花谢了大半,但他却嗅到了轻轻浅浅的莲花香。 他继续向前走着,穿过那些亭台水榭,他知道他会看到什么,过了那个拐角,眼前豁然开朗,莲池的中心小亭里,坐着那个月亮一般的人。帝释天今日未着华服,一件月白的袍子披在身上,没有繁复的饰品与花纹,仅是袍子衣角别出心裁地做成了莲花瓣的样子。他遥遥朝着阿修罗望过来,清清淡淡地笑,那一幕几乎让阿修罗恍了神。 他迷离之中想,天魔一定没有见过帝释天这样美丽干净的笑。 “又在赏景?”阿修罗走上前,解下自己的披风披在帝释天单薄的身上。 “不。”帝释天在他的怀抱中羽睫微眨。“在等你。” “如今倒坦率了。”阿修罗笑道。“你又怎知我今日会来?” “它告诉我的。” “谁?” 帝释天伸出手去指天上的月亮。 阿修罗便无奈地笑。“听闻你告了病,如今看来是装的了?” “不想去那宴会。” “不喜吵闹?” 帝释天摇头。“他想观我一舞,我不愿为他跳罢了。” 他善舞,天魔知晓,阿修罗也知晓,宫中所有人都知晓,但无人见过。 两个人与夜色一同沉默。远处的宫殿里灯火通明,传来阵阵丝竹管弦之声,而此处静谧可闻虫鸣,只有月色静悄悄地洒在两个人身上。帝释天斟满两杯酒,一杯递给了阿修罗,一杯举在自己手上。 月下的仙子饮罢手中的那杯酒,和着远处的丝竹声,就在阿修罗面前翩然起舞。 你瞧,你拥有一切,整个宫中的伶人都为你而舞。可我拥有他的心,在这片月色下,他只为我一人而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