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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地上爬起来,耳朵被人群涌上来时的尖锐嘈杂堵满。 警笛和救护车响成一片,我木然地立在原地,直到面前的混乱被迅速打扫干净——陆晓婷被带走,石云雅和喻翰洋被抬上救护车。 看热闹的人畏畏缩缩不敢上前,被管理员和警察呵走拉起警戒线,然后他们上前询问,拼凑出现场完整的情况。 一个女警发现我身上的血污,领着我去路边的水龙头下冲洗碎石和脏污,裸露的皮肤接触到水,窜出一股刺痛,我才如梦初醒地回过神,意识到自己刚才确实“经历”了过而不是产生了幻觉或者做梦。 低头,手臂上的血原来还有我自己的一部分,连同膝盖处,都蹭掉了一大块皮,看上去挺狰狞。 “来,喝点水。” 我在医院简单处理包扎了一下外伤,陪同的警察jiejie递来冒热气的杯子,试探着和我拉近距离,让我回忆这起流血事情的起因经过。 “你认识他们吗?” 我点头,然后向她讲述如何遇到陆晓婷后发现异常再跟踪她,最后意外撞破她持刀伤人的现场,不过我省略了和陆晓婷之间发生的事,只说我们“认识而已”。 当听见我所描述的——两位被害者是我的“爸爸”和他的现任妻子,警察做笔录的手停了一下,旋即又继续例行询问: “你的母亲去世后,父亲又再婚了,对吧?” “嗯。” “他们有孩子吗?” “嗯……有。” “能联系上吗?” “不能,她不在这里。” …… 我猜测自己此刻脸上的状态必然差劲得过分,两位警察没问几句,互相使了个眼色,说: “没事的,好好休息,我们已经联系过你家长了,先回家吧,你不用担心,行凶的人我们已经控制起来了。” “之后我们会给你安排心理疏导,如果你需要的话可以随时联系我们。” 我乖巧地应好,身后的病房门在此刻被撞开。 “囡囡啊!”我没来得及分辨这破音的一嗓子来自谁,立刻被对方的那双手强行掰着转过去,“你吓死我了!” 和舅妈老泪纵横的脸对视上,我终于有种重新落地的感觉。 为什么临州的九月和七月是一样的闷热,以至于在路上走着走着就会被热流托起,整个人在半空中摇摇欲坠,周围发生的一切像海市蜃楼般摇晃,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离地表越来越远,一切的一切都不过是课间五分钟打盹诞生的梦,然后在某个瞬间忽然被一双手粗暴地拽下来,身下漂浮着的不断膨大的气球骤然破裂,我结结实实地摔在地上,真实的疼痛感传来,停滞的时间重新开始向前流动,鼻尖萦绕着咸而热的铁锈味。 她握着我的肩膀用力地摇晃,像是确定我是否真的活着。 “没出意外就好不然我怎么跟你外婆交代……哎呦这手是咋伤到了,我的小乖乖,刚才接到警察的电话我吓得路上都在抖哇……” “我没事的。” “到底咋了啊,我跟你老师打电话,说你今天下午请假,你干啥去了?” “就是摔着了。” 舅妈翻来覆去检查了一遍,确定我还是完好无损的,这才放下心,一屁股跌坐到等候椅上。 两个警察jiejie向她一一解释清楚后,舅妈原本舒展的眉头用力拧成一团,把我搂得更紧了。 “活该,狗男女,坏事做多了遭报应。”她啐了一口唾沫,“囡囡,你没被吓着吧,真是晦气的了,遇到他们这种人。” “要是没什么事的话我们先撤了。”警察jiejie拍了拍我的肩膀。 “那个……他们俩怎么样了?” 我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该问问喻翰洋他们的情况,因为能回忆起来的只有满眼的血迹,不知道两人伤到什么程度。 但并不是出于关怀,我敢保证,此刻我心里完全生不出一丝怜悯,甚至生出恶念的萌芽——想具体地观摩陆晓婷留下的杰作,尽管看到它们我可能会反胃想吐。 “那位女士没什么大碍,没有伤到重要器官,目前已经脱离危险了,”她回答道,“至于你爸爸的情况……在我们来的时候并不算乐观,还在抢救,你可以去问问医生。” 舅妈阻止我去问,押着我回家好好休息。她担心我受到了惊吓,饭后特意给我泡了些安神的中草药,盯着我喝完满满一大碗才放心。 我不想表现得过分在意,应该全忘掉才好。 “可意?”喻舟晚的声音从贴在耳边的手机里传出,“怎么了?” 可能是那碗中药起了作用,此刻我人虽然勉强醒着,但她说的话我需要比平时多数倍的时间反应,爬起来坐到阳台上打开窗户吹风,这才不至于一头栽倒睡过去。 “困了?”她的语调短促轻快,像破裂的肥皂泡,“你那里很晚了吧。” “没有,我不困,但家里有人,不方便大声。” “啊……”她略显失望地开口,“那什么时候有时间呢,可意?” “有什么时间呀,jiejie?”我装作听不懂。 “我最近外出做调研,没有在合租的公寓,所以……都是一个人住的。”她含糊地暗示,向我索要。 “那你现在不出去吗?”我抬手看表,现在英国差不多晚上五点。 “今天的活动已经全部结束了,后面的时间都是我自己的。” “明天呢?” “明天伦敦下雨,导师说外出取消,我们可以先把报告的模板整理好,”她语气轻松柔软,像一块刚出炉的戚风蛋糕,“这周末还有两天,项目计划里没有安排具体活动,我们可以自行决定要做什么。” “那正好可以做点别的事,比如……”我看到玻璃窗里倒映出的脸,由于模糊的光线,分明带着笑的神情显得有些阴恻恻的不怀好意,“和mama聊天什么的。” 我故意踩了她的尾巴,喻舟晚沉默良久,自言自语小声抱怨了一句,我一晃神,没听清。 “不要。”她说。 “你不想见她吗?”我听到喻舟晚的呼吸有些乱,意识到电话那端的她正在做的事,心里有一根羽毛拂动,却假装什么都没有察觉。 “嗯……”简单的一个字,伸展后又蜷缩。 窸窣的布料摩擦,是翻了个身还是脱下来衣服,让人忍不住猜测。 “jiejie之前你说要和朋友去观星,你没给我最后的照片,是不是忘了?” “没去,因为那天可能会下雨,提前……取消了,嗯……” 喻舟晚习惯刻意隐藏自己的欲望,我知道她在自慰,并逐渐沉迷其中,可我并没有戳破,而是装作对她颤抖的声音毫无察觉,继续闲聊无关的内容: “英国经常下雨啊,最近应该是到秋天了,我这里最近也经常下雨。” “是……” 喻舟晚几乎是忍不住发颤的尾音,蜷缩的脚趾和夹紧的双腿,带来身体不断夺去理智的酥爽。 她总是这样,明明是想要勾引别人,却总是隔着一块窗纸不愿捅破。 快要失态时才会流露出的娇喘,像一颗掉在枯草里的野树莓,短暂地咯嚓一声落到地上,没等人捕获一颗坠落的红,迅速地藏到枯叶里消逝不见。 “那jiejie现在想做什么呢?”我依旧装作无所知,“啊,是不是该吃晚饭了啊,那快去吧,我挂电话咯。” “嗯……不要……”她退无可退,“可意……等一下。” “不是?那jiejie是要自慰给meimei听吗?” 浮夸的疑惑,不知道她信了多少。 “jiejie刚才是不是偷偷玩自己的xiaoxue啊,我什么都没听见呢,还以为你是真的想和我聊天。” 她没有回应,模糊地发出破碎的音节。 “jiejie不说话是高潮了吗?没经过meimei的允许就自慰啊,真的一点都不听话。” 喻舟晚可以面对羞辱保持沉默抵抗,却不能拒绝一点带着赞美语气的sweet talk——只需要一点点,就可以让我的jiejie摘下面具,甘之如饴地继续表演puppy的角色。 但我却没有给出想要的回应,她闷哼了一声,顺从地回答道:“对不起。” “想要勾引的话……要再喘的大声点,”我竖起耳朵捕捉她发出的细微声响,“是不是啊,小狗?” 石云雅还躺在医院里承受痛苦,她的宝贝女儿却沉迷在狗与主人的游戏里不可自拔,主动地用娇喘勾引别人,想到这儿,我几乎有种得意的满足感。 “嗯……是的……主人。”她似乎想到了某种愉快的事,刚才被否定的低落一扫而空,“后面再做的时候都给你听。” “这么想和我待在一起吗?”我问她。 “嗯。” “一整天呢?” “一整天。” “还有周末的啊。” “嗯……都要……” 感觉到她的心向我倾斜,我心软了一下,随即赌气似的下决心——无论她提什么要求我都可以用家里有人为由直接拒绝,体验被冷落的瞬间。 “那需要我为你做什么?” “我想回来。”喻舟晚在敲键盘,哒哒的脆响,我幻听成心跳,“我想回家,想见面。” “能来接我吗?”她乞求。 抬头看向窗外,今天的月亮不是满圆,不过它亮的出奇,在各处留下银色的光泽,包括我缠纱布的手臂。 “好。” 我没做好见喻舟晚的心理准备。 石云雅和杨纯的死牵扯上了间接的关系,而她本人险些丧命断送了喻舟晚的未来,虽然不是我直接导致的,不过我想,石云雅既然知道我和陆晓婷认识,必然是会迁怒于我的。 喻舟晚啊喻舟晚,你知道这些事情后,会怎么做呢? 我不敢细想。 接下来的工作日,我依旧按部就班地继续推进自己的生活,上学回家两点一线,没去医院看过石云雅。 她倒是几天内连着给我打了不少电话,我拒绝接听,但也没拉黑了事。 令我没想到的是,石云雅出院第一件事竟然是来找我。 我正换好衣服准备打车去机场,喻舟晚的航班延误了几个小时,算了算,现在快落地了。 “是你?” 我一开门就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我侧身放石云雅进来。 之前和我见面时她不仅顶着全妆,神态也是泰然自若的,如今刚从医院出来,猛然看到那张蜡黄的脸,险些没反应过来这是谁。 “喻可意,”石云雅缓缓地扶着椅子坐下,“你爸死了,你知不知道?” “哦。”我心里惊了一下,随即飞快地接受了这个事实。 舅妈和外婆早早地吃了晚饭出去散步,估计一时半会回不来了,独自面对石云雅满是怨气的脸,我心里有点儿毛毛的,搓了搓鼻子:“找我有什么事吗?” “是不是你指示的那个女的?”她没办法大声吼,只能愤愤地用眼刀子隔空剜我,“现在你爸爸死了,我也差点被你害死了,你这几天没少高兴吧?” 我盯着她的脸,重重地叹了口气:“跟我没关系。” “你还说跟那个女的不认识?”石云雅走上前质问,“喻可意啊喻可意,你嘴里倒到底还有几句话是真的?” 我捧着马克杯坐了半晌,才发现里面是空的,于是起身给自己倒水。 “你愿意听的都是真的,”看到石云雅生气,我没忍住朝她挤了个笑脸,“阿姨刚出院还是不要动气了,来找我就是为了朝我发火,小心伤口开裂,抢救都来不及。” “你就盼着这一天对不对?你来这边……就是盼着我和你爸死的,”她没动怒,反倒是卸了气力,跌坐在椅子上,轻描淡写地开口,“晚晚这孩子现在我是管不住了,喻可意,你是给她灌了什么迷魂汤不成,自从你出现后,她看我跟看仇人一样,现在是一走了之了,打电话不接,消息不回,要不是看在她是我女儿的份上,我早就不管她了,也不看看几十万的学费是谁在给她交。” “那是你们之间的事,喻舟晚怎么看你,我并不关系,也需要我做什么,”我不想听石云雅抱怨,“哦对,阿姨,你女儿还不知道你出事了吧,你打算告诉她吗?” “哼,你说得对,这是我们母女俩的事情,不用你cao心了。”石云雅摸了摸自己还没好利索的肩膀,卷起袖子给我展示胳膊上的刀痕,“我来这里是想问你,陆晓婷那个疯女人,到底给了你什么好处,你才把你mama的东西全交给她。” “没什么好处,有的时候不需要靠钱也能推动一些事情的,我和陆晓婷,我们本质上是同样的人,”我攥紧了手里的茶杯,“我想知道我mama生前都经历了哪些事情,以及她到底是为什么那天突然就死掉了,我不甘心,就这样,理由很简单。” “但是现在我已经基本知道了,”我最后一次向她求证,咬紧后槽牙,告诉自己不能哭,“你告诉我,你那天去见我mama,跟她说什么了?” 我希望石云雅和我说那天只是“见过她”,见到她的时候还是好好的,那之后的一切都是意味——尽管这是个再虚假不过的谎言。 恨意涨潮的时候,我才发现我建设的心理防线根本无法承受。 “喻可意,有没有人说过,你跟你mama长得很像,简直做事说话一个样,对什么事情都喜欢刨根问底。” “没说什么,不过就是说……”她释然地松懈紧绷的肩膀,向后仰靠在椅背上,“说她一辈子没什么用,连个男人都留不住,现在拖着一身病祸害人,就这样。” “我给她钱,不是因为我怕当年的事情被揭发,不过觉得三十万买断,图个干净,可惜你mama不够聪明,收钱不认账,点到为止就好了,人不能太贪心。” “你爸爸也是,人太贪了就会被野狗反咬,我都说了让他给那个疯女人打点钱,他非要跟人家理论,现在被人捅死了,唉……我真是高看他了……他年轻时可不是这样的,都是跟你妈结婚那几年,闹出了一身穷病害的,我还是救不了他。” “不过你mama命硬啊,喻可意,你没看到真的可惜了,”一番演讲落幕,我低头不语,石云雅倒是笑出了声,似乎在描述一件伟大的事迹,“你不知道,你mama倒在地上还求我找医生救她呢,早知道她这么容易犯病,我是应该少说两句的……” 我猛地站起来,抄起手边的杯子朝她砸过去,却被早有防备的石云雅一把推开,我向后趔趄了一下,不过眨眼的工夫,脸上忽然一烫,随即传来灼热的疼痛。 因为她的这一记卯足力气的耳光,我重心不稳摔倒在地,耳朵嗡嗡作响。 “喻可意,你这小丫头真是……”石云雅手上的伤口被扯裂,她捂着渗血的纱布龇牙咧嘴,却依旧不忘奚落我,“怎么跟你mama一样不禁打啊,你不会跟她一样死在我面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