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回】魏忠贤一朝得势无全尸,曹谨行宦海浮沉掌司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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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厂。 前院里宋晋正闲靠在椅背上,手拿一本司礼监经厂新刻的书册,是他几月前找到了几本残缺古籍,命经厂重新修订的,正饶有兴趣读着。往来档头番役行色匆匆,也只有他这一副悠闲做派了。 李承芳则在给东厂里宋晋种植的花草翻土浇水,将至五月大朵的芍药已开,需小心照看。他舀起水望了宋晋一眼,诶,心里微叹,自己做督公时就不停劳碌,不做督公了为什么还是闲不下来。不对,当初自己从内官监升到司礼监不就是想更进一步吗,为什么现在有这样想法… “承芳,辛苦你了。” 宋晋放下书本,淡笑向他言谢。 “不辛苦,应该的!”李承芳立马回道。 这孩子自从出狱后每每见他比以往更敬爱有加,都有些诚惶诚恐了。宋晋眨了眨眼,自己有那么老了?还是自己很可怕?他使来番子又搬了张椅子,让他坐下。 “承芳不敢,我站着就好!”和宋公坐一处就是折磨,他现在只想回到诏狱里去呼吸那里的甜美空气。 “唉,可是你站着我就要仰着头看你,本就腿脚不便不能久站,现在…”宋晋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李承芳虽然知道他是装的还是立马乖乖坐下。 宋晋瞧他正襟危坐的样子,心觉好笑,面上不显,欲抬手给他沏茶。李承芳本就一直瞧着宋晋动作,见他要为自己倒茶,立刻拦过躬身先为宋晋续茶,再将自己杯子倒满,对宋晋说了声“请”,才暗自吐气坐下。 宋晋摇晃茶杯,里头茶水汤色透亮,气味悠长,他悠悠出声:“为何承芳与我一处就如此紧张?” 李承芳此刻膝盖并拢,双手放在膝盖上,本就全身紧绷听这话就差弹起来了,“不是紧张,宋公于我有大恩,承芳无以为报,只有…只有……”说到最后他说不出来,脑袋低了下去。 “我还以为是自己无意做了什么得罪了承芳,让你在我身边如此小心。”他微笑制住要起身解释的李承芳,接着柔声道:“拉了你一把而已,不是什么大恩,无需时刻记在心上。而且承芳,你越是现在这般…”宋晋一双狐狸眼上下打量他一番,“我越是想逗你。” “是…”李承芳回答得有些委屈。 “放轻松,寡言少语都比你知趣。”宋晋温和回他,他不希望这孩子一到自己跟前就不正常,难得的趣味,不能失了。 李承芳听他将自己和“寡言少语”作比,眼角隐约抽动了下,宋公你刚刚是说漏嘴了对吧? “呦,这不是小承芳嘛?” 一个尖细的嗓音从门外传来,全东厂只有一个人会这么喊他,就是王永祚。 李承芳闻声立刻相迎拜礼,恭敬回道:“承芳见过王公。” 王永祚凤眼微咪,淡淡打量他,恩,变化不大,还是那可怜巴巴的傻样,看来没在刑狱里什么苦头。 “行了。”他挥手一扬让李承芳起身,长腿几步坐在原先李承芳那把椅子上,随意撩起蟒服下摆翘腿懒靠在椅背上,颔首与对面宋晋致意 “小承芳。”王永祚给自己满上茶水,漫不经心喊道。 李承芳赶紧走至他跟前,“王公有何吩咐?” “吩咐没有,但有几个问题。”他食指轻敲桌面,不疾不徐的声音让此时已有点燥热的气温好似变地凉快些,他胸前大口怒张的血红坐蟒,现在正和他的主人一般,轻轻地盯着李承芳,“我听说你在刑部牢房住得都不想回东厂了?不知那处和我东厂诏狱比之如何?” 常人被王永祚那双带着杀意的眸子扫一眼轻则内心厌恶,重则两股颤颤。加之王永祚身上总有若有若无的血腥味,虽五官绮丽非常,但很少有人敢直视他的脸。 不过李承芳不在此列,他唯一有点怵的人就是宋晋,此刻宋晋慢慢摇着纸扇,笑吟吟看着他。 “我当时就是被关久了发点牢sao而已……”话越说越小声,他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轻咳清了下嗓子,说道:“里头的狱卒好些是废物,几下便把人磨死了,还什么也没说出来,没我们东厂知道轻重。” 三法司与东厂性质不同,拷打人犯,自然东厂厂卫更胜一筹,“这么说,可惜当初没把你请来东厂我亲自招待了?自然叫小承芳宾至如归。” “…王公说笑了。”李承芳面露尴尬,当初上了曹公的当,赌气说了那话,如果能知道赌气的后果是这样,那他当时在牢里还耍什么气性。 东厂衙门外。 “公公,你说,我们现在进去合适吗?”乌苏娜指着里头乖乖站着的李承芳说。 “有何不可?”曹谨行随口答道,他浅浅瞥了里头李承芳一眼,随即视线停留在乌苏娜身上。一如往常的青素贴里,布料下双峰傲然挺立,露出的一截脖颈比羊脂白玉还要白皙明亮,加之轮廓分明的西洋五官,他本想将她做个小火者打扮,却根本遮掩不了几分她的引人注目。可是比起让她藏在府中,曹谨行更懂得大隐隐于市的道理,让她接触些人,打消了他们的好奇心,她反而才不太危险。 “谨行来了?这几日难得见你一面。”不等乌苏娜犹豫,王永祚就看到门口的曹谨行,起身上前,看到跟随他身旁的乌苏娜,玩味一笑,“还有乌丫头。” 曹谨行闻声停止思绪,与乌苏娜一同跨进东厂,“万岁最近因为凤阳皇陵一事,要换内阁班子,我去御前伺候些儿天。” 王永祚轻撇了下嘴,“司礼监这方印你拿得重吗?” “无论重不重,我都要端着。” 在旁的乌苏娜第一次从曹谨行平淡语气里直接感受到,他好像并不喜欢现在几乎至极的权力地位。她不免想到上一个人,魏忠贤,生时富贵,死后凌迟。那曹谨行呢,他真正的意愿又是什么? 王永祚把李承芳提溜到曹谨行面前,“小承芳,多亏谨行我才能再见你,要不然我就要去三法司和那群老东西讨人了。” 意思就是你还不谢谢曹公! 可是我之前就谢过了,还有是王公你要看,要我谢什么啊? 突然被王永祚抓过来的李承芳还有些懵,“曹公,我…” “打住。”他垂眸看向眼前这个年轻人,虽武功低微,胜在能力优秀与心性坚毅,他们都有意让李承芳接替东厂,“帮我多做些事就是谢我了。” 李承芳只是点头,那天他在宋晋府中他们与他说的足够多了,他只能勉力去完成他们的期望。 乌苏娜又见到这位有些弱不禁风的李公公,瞥见他腰间所佩的燧发枪。笑道:“李公公,这枪用得可顺手?” 李承芳将那把枪取下来,“谢谢乌姑娘割爱,此枪不用点火,对我实在是方便不少。” 乌苏娜不禁有些好奇,她问:“方便不少?那你之前是怎么过的?” “用火铳啊,不过还要点火装弹,开一枪所需时间不短,而且阴雨天就无法用了,只能拿火铳当铁棒使。”对待曹谨行的“朋友”他更是多了一份耐心,这次把话说清楚,要不然哪天宋公兴致来了又拿他和乌姑娘比武…“东厂就我使铳最多,相比长弓和刀剑需要很久的练习,使用火铳的身体条件就不用太高。” “咦?那曹公公他们都不经常用吗?”火铳比一般兵器威力巨大,她常年横行海上,其中之一靠的就是强大丰富的火器。 “火铳谁人都能习,但是成功射出一枚铅弹需要点火、填弹、压实、再射出。这些做完后如果敌人还是骑着马的话就离你很近了。所以战场上的铳手都不能单独一人一队,必须有外围骑兵保护。曹公他们都嫌火器麻烦,用得少,只有我不得不用。”说到这他扶了下额头,“不过我不上战场,倒是曹公,那次黄台吉突然攻入皇城,还是他领着京营和袁崇焕一起打退的。” “你不上战场,他需要上战场?”情急之下,乌苏娜连“李公公”也懒得喊了。 李承芳自然不会在乎一个称呼,他呼出一口气,“曹公深得万岁倚重,提督整个京营戎政,保卫皇城,这…就是他职责所在。” 职责所在,这四个字重重打在乌苏娜心上,嘲讽她的无力。她很自私,她不想让曹谨行冒着危险去保护这里的皇帝,给皇帝回什么破诗,她只想让曹谨行的眼睛里只有她一个。 “那……”她本想问司礼监掌印能不能不做了,还没出口就觉得自己天真,“李公公。” “啊?”乌苏娜突然郑重的语气让李承芳也不由得认真起来。 “我在他工作上帮不了什么忙,他也不让我去皇城里,就请李公公多给他分担一些吧。” 曹公和她不愧是朋友吗…怎么说话都这样相似,只是李承芳还是谦虚道:“其实我帮不了曹公什么,上次我冲动身陷牢狱,还是宋公曹公救我出来,我作为曹公下属,这些乌姑娘你不说,我都会做的。” 曹谨行瞧着他们二人正说着什么,他眉峰一扬,想是年轻人一起聊的多些,便去正厅议事,留着乌苏娜在前院玩。 结果还没进门王永祚就指着房梁上挂着的鸟笼子喊:“怎么又把这两个蠢鸟带东厂里了?”这俩扁毛畜生比李承芳话还多还聒噪,见到谁都要嘶啦着嗓子叫唤。 “他们不蠢…”前院的承芳干巴巴解释道。 王永祚懒得回他重点找错的事实。“王公公好!饿了!” 两只红嘴绿毛鹦鹉见到王永祚兴奋大叫,连拍翅膀,在笼子里躁动难安不停走动。 王永祚听他们给自己打招呼,算了,何必和两个扁毛畜生计较。走近细看“寡言少语”,毛色水滑细腻,眼睛颇有神采,看起来李承芳喂得不错。 “嘶!”王永祚突然做了个鬼脸,瞪眼呲牙对向鹦鹉,两只鹦鹉被吓得一抖,随即乱扇翅膀大叫着“阿芳救命” “没出息,这点惊吓就受不住,怎么做东厂的鹦鹉?”王永祚颇为嫌弃的指点一番,随后的宋晋曹谨行皆是摇头低笑。 “刚我听寡言少语说饿了?”宋晋来到鸟笼旁,看了一眼食碗,“的确是没有鸟食了。”曹谨行叫来番役给鹦鹉添了鸟食新水,吃饱喝足了的两只好像连平日里沙哑的嗓音都柔和许多,“阿宋好!想阿宋!” 宋晋将手伸向鸟笼,寡言就用脑袋蹭着他的指尖,软软呼呼的。 王永祚难得见鹦鹉不闹腾,也把手靠近笼子另一边,少语立马长大红喙作威胁状,王永祚见此也就收回手不再试探。 “这两只鹦鹉也被宋公收服了?” 这个“也”字就有些耐人寻味,宋晋此人,为人博文广识,柔貌深情。先前在宫内教书,很多女官都是他的门生,见了称他一句“先生”,就连内书堂读书的小黄门,很多勤奋好学的,听闻宋晋温雅的性子,拿着书求教亦不在少数。 “我哪会收服动物,先前承芳入狱我照顾了它们半年而已。给它足量吃食,平日陪着它玩一会儿,它们便会真心待你。”宋晋收回手,转眼看着王永祚,眼里是不变的柔和,“鹦鹉可比人简单多了。” “这俩蠢鸟和李承芳真真差不多,有什么主人就有什么样的鹦鹉,宋公你若养它俩,应该就不会只喊饿了,指不定日后还会背诗呢。”这话若是让李承芳听到又要委屈生闷气了,还好他没听到。 “永祚你是觉得谨行让我在东厂过得太清闲,过去教人现在还要教鹦鹉?” “不敢,能被宋公喂养就是它俩的福气。”凶名在外的东厂督公王永祚也会说“不敢”,脸上褪去了往日的寒意,只有轻松愉悦。 “快进去吧,谨行也是。”宋晋用折扇点了下王永祚肩膀,让曹谨行一并跟上,结果王永祚走前又吓了寡言少语一跳,看着两只鹦鹉受惊上下扑腾,这才满意大步进入正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