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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回】曹谨行抚琴求皇恩,郑之惠身死得自由

    崇祯十一年三月的某一天,皇帝又在乾清宫发火。

    “杨嗣昌,你再给朕说一遍!”在一旁的曹谨行再清楚不过皇帝已是在努力压下怒火。

    杨嗣昌,这位新上任的兵部尚书,自前任兵部尚书张凤翼剿匪失利畏罪自杀后,皇帝便被他杨嗣昌主张的“四正六隅、十面张网”的说法吸引,再次对剿匪平辽燃起希望,不料又是频频失败。杨嗣昌只好下“三月平贼”的军令状缓解压力,现三月之期已过,显然他又没做到。

    曹谨行给阶下的杨嗣昌使了个眼色,叫他真别使倔。可惜杨嗣昌心像铁一般,他撩起官服下摆扑通一声跪在大殿砖石上,垂首说道:“请万岁与建州女真开启马市。建州本就是不毛之地,我大明不如与建州互通贸易,建州不缺生活所必须,也就不会再打……”

    不等他说完,皇帝抄起御案上的砚台就是直直朝他砸去。皇帝冷眼瞧杨嗣昌被砸出血的额头:“建虏的狼子野心,朕比你清楚。流贼还算是朕的子民,可他们不是!正统年在九边和瓦刺广开马市,满足他们基本欲望后,他们就所求更多,永远也喂不饱!建虏可是比瓦刺更可恨……这话朕就当没听过,你下去吧。”

    等杨嗣昌起身告退,皇帝靠在太师椅上闭眼屏息静气,慢慢舒缓刚刚被挑起的怒火。

    曹谨行抬眼看皇帝不愿说话的样子,弯腰请示:“老奴出去看看杨尚书,他也是关心则乱,才惹万岁伤神。”

    皇帝睁眼,摆手道:“大伴不必看他,叫他自己好好想想。眼下无能用之人,朕也不会拿他如何。料他也不会如此胆小,一个砚台就能受了惊吓。”

    曹谨行垂眼:“是。”

    皇帝突然笑起来,他站起身对曹谨行说:“大伴,朕近日又得了一件宝物,想着送你是最合适不过。”

    曹谨行早知推辞不过,就只能跟着笑起来,“是何物件叫万岁欣喜?”

    皇帝神秘一笑,“大伴跟朕来就是。”

    随皇帝来到一间宫室,里头整齐码放了各地官员所上供的奇珍异宝,中间桌案上,正摆着一张古琴。

    “朕早叫他们焚上香等着大伴,所谓焚香cao琴才是大雅。朕记得大伴很是爱琴,所以得了这张韵磬,就想着送给你。”

    曹谨行只是苦笑:“万岁,老奴已许久未曾碰琴,早已不会了。”

    皇帝不信,“已会的东西,怎么能忘?大伴谦虚不成?此处仅你与朕,就算大伴真是忘记瞎弹一通,朕也不怪罪,如何?”

    皇帝真叫他弹,曹谨行还能不弹吗?他对皇帝作揖道:“那请万岁上座。”

    皇帝微微一笑,撩起衣摆坐在曹谨行对面。此时此刻没有成群的大臣和宫人,只有大伴,他可以随意点。他又回想起小时曹谨行教自己读书的日子,那是他最幸福的时候。

    曹谨行微不可闻叹了一口气,他如今的心境着实不再适合抚琴了,回京以后也就再无碰过琴。匆匆看过这架琴,通体施黑漆的仲尼式,琴面多有细流水断纹,形貌颇为典雅。

    他轻轻拨出一音,清实松厚的琴音顿时流出,他已大概了解此琴,双手慢慢拨弄着,涓涓清韵从他指间流出。

    皇帝静静听着,什么收复失地、剿灭流寇、整顿朝野,全部一扫而净。这时候他什么也不愿想,只愿沉在琴音里。可惜一首曲子总会结束,直至曹谨行一曲弹毕,皇帝仍是许久不曾开口。

    曹谨行起身又回到了他的身旁,垂首笑道:“万岁,老奴可有辱没您的耳朵?”

    皇帝摇头,淡笑道:“大伴果然谦虚,此音已远胜从前,这韵磬给你了,才是不负它名。”

    “万岁…”曹谨行顿了顿,说了对他来讲颇有些不合规矩的话:“司礼监不只老奴一人cao琴,陛下可记得?”

    皇帝并不恼,而是慢慢思索起他的话,“那大伴说谁?宋晋吗?若是他,那他还不配。”

    即便早知皇帝的傲慢,亲耳听见时,心中已是凉了半分。他终于说出那个名字:“……是郑之惠。”

    皇帝露出疑惑神情,问道:“郑之惠?司礼监有这号人吗?”

    当初是皇帝亲手提郑之惠升随堂办事,也是亲手打他下狱,没想到如今皇帝早就记不得这人了。

    曹谨行当即跪下,趁皇帝心情还不错时与他说了郑之惠的事。同时,郑之惠的卷宗也早已整理好,只代皇帝查证。

    皇帝亲自扶曹谨行起来,笑道:“卷宗不必看了,大伴做事朕最是放心,既然那郑之惠是冤枉的,放了就是。”

    曹谨行有些不敢置信,郑之惠就……可以出来了?他又忙是跪下谢恩:“老奴先替郑之惠多谢万岁,等他出狱后,再让他亲自拜谢万岁!”

    皇帝还是亲自扶他起身,“大伴,你上了年岁莫要多跪,可你总是这般守礼。”

    曹谨行这次终于露出几分真心实意的笑,“君臣之仪,老奴怎敢忘却?”

    皇帝看他飞扬的眉宇,也跟着微笑,“朕现在知道你渴友心切,去三法司见见你的老友吧,朕就不耽误了。”

    曹谨行前往三法司大牢的路上,心里感觉不真实,像做梦。几年的冤屈,他只说了一句话皇帝就给放了,皇帝连卷宗都不看,案子都不审,就信他的话?

    曹谨行心中涌起不妙之感,为了赶快释放郑之惠,他连轿子都没乘,此刻身骑快马,他要亲眼看见郑之惠出狱。

    曹谨行进了三法司牢狱,见牢头第一句就是:“传万岁口谕,释放郑之惠,带我去见他!”

    牢头哪敢说不,殷勤领他前往,只是背过曹谨行后,他的眼睛闪烁了下。

    穿过长长的甬道,这次曹谨行心情不复以往,郑之惠终于能和他一起出去,他再也不必为此事久久忧心。越是临近,他就越感觉,郑之惠要出来了,刚才的不妙感觉,早已被巨大的欣喜替代。

    “之惠!”

    到达后,牢头开了门就已告退。他瞧眼前坐在地上的郑之惠,还是圆脸圆眼模样,收拾得整整齐齐,他心里就放心了。

    郑之惠听到他的声音,扭头望着他,对他露了个笑。

    曹谨行激动蹲下身,抓着他的肩膀说:“之惠,我们走吧,你能出去了……”

    郑之惠却不急着起身,他听了后只是轻轻说道:“咳咳…咳…谨行,我怎么突然就能出去了?”

    曹谨行笑道:“我求了万岁,万岁已经放你出来了。”

    郑之惠听后边咳边笑,咳得他满脸通红喘不上气。曹谨行赶紧给他抚顺胸口,不解道:“怎么了?上次我见你还没有染咳疾啊…”

    郑之惠癫狂大笑:“谨行,你替我谢谢万岁没有?若不是万岁我能出来吗!多谢万岁圣恩…咳…”

    曹谨行瞪大双眼,他在地上看见了血,正是刚刚郑之惠咳出的。

    他蹙眉道:“何时你的风寒如此严重?为什么不和我说?”

    郑之惠摇摇头,不愿详说。

    曹谨行叹一口气,“也罢,等出去你这咳疾自然就好。走,我们出去。”

    郑之惠收起笑意,他对曹谨行说道:“谨行,你附耳过来,我有几句话对你说。”

    曹谨行依言附耳过去,只听他稍稍说道:“谨行,我郑之惠能认识你这个朋友,是我之大幸。东厂我不能再回去了,就托你照顾各位。你的姑娘,我也不能见了,只望你们恩爱长久。”

    曹谨行睁大眼睛,越听越不对,他要转身问问郑之惠是什么意思,郑之惠只说:“谨行别急,我还有最后…一句话。逃出去,离开紫禁城,越远越好……”

    “之惠!”曹谨行拉起郑之惠,此时心中欣喜彻底被冲淡。见他咳血自己就敏锐发现不对,只是安慰自己说是风寒。现在他又突然说这些,到底发生了什么?

    曹谨行只能装作不知,扶他走出去:“我带你回去,回去我们好好叙旧。”

    郑之惠现在已经越来越虚弱,不过他还是坚持往外走,“对,回去……”

    只是刚踏出那间关押自己四年多的牢房,便再也无法压抑胸中将要喷涌的血气,嘴里喷出一口鲜血,彻底摔在地上,再无力起身。

    郑之惠的血,也溅了不少星星点点在曹谨行的衣摆上,曹谨行愣了下,才反应过来,就直直跪在血滩里,看见郑之惠面色后,这是他再熟悉不过,将死之人的灰败气色。他当年送走老师,现在又要送郑之惠吗……

    曹谨行大喊道:“牢头!给我找大夫!快!”

    牢头一直注意曹谨行这尊大佛呢,有了指示赶紧准备照办。只是曹谨行看见郑之惠嘴唇动了动,附耳去听,只听郑之惠气若游丝,口中喃喃道:“不用……谨行,我想出去看看,四年了…我都看不见外头的一场雪…”

    曹谨行抓住他的手赶紧说道:“好,我们去看。之惠,我带你去看!”

    他把郑之惠背在身后,一步一步带他走出去。曹谨行才发觉,这路为什么这么长,他要快点,再快点,只因他感到郑之惠的呼吸越来越轻,接近低无。

    曹谨行迫切说道:“之惠,快了,马上我们就出去了…”他害怕听不到他的回应。

    曹谨行感到郑之惠很轻地笑了一下,“你…何时…变得…这般胆小……”

    曹谨行心痛非常,语气却强作轻快:“我本来就是胆小,你才知道?”

    终于,曹谨行背着郑之惠走出三法司牢狱。见外头晴朗天气,这时他才想起,现已至三月,早就不会下雪了,只有寒冷刺骨的狂风长久伴着京城。

    “之惠,”曹谨行抬起头,刚出昏暗牢房,他还不适应外头的阳光,眯着眼轻轻说:“你看,我们出来了。”

    只是这次郑之惠再不会给他任何回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