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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换灯泡这个本对于符青来说是容易的工作,却做了很久。中间出了几次错,索性最后还是帮他把新灯泡换上了。 她将拆下来的旧零件放到邢风掌心。两人肌肤相触,符青抬头看着对面的人,他目色里却丝毫没有慌张。 反倒是符青这个老狗内心慌得一批。 从木凳上下来的时候,邢风扶着她的手腕,符青摇头,轻身跳下,她拍了拍手上的灰尘,问道:“洗手间在哪儿?” 邢风抬手,指了指房间左边角落。 “知道了。”符青把凳子还原到移动前的位置,示意道:“擦一下上面,我鞋脏。” 还未等她反应过来,这人就点头转身,估计是去拿抹布了。 符青去了洗手间。 这不去不知道,一去吓一跳。那间房间的墙上密密麻麻,遍布他涂上去的红色油彩,从墙面侧壁一直蔓延至天花板,不是电视剧里看到的那种讨债的劣质红色油漆,而是几乎贴近血液凝固之后的颜色。 若不是那上面的油漆味道,她真以为那就是真实血迹。 这人有着绝对色感。 就跟他们高中用高倍显微镜看过的细胞标本差不多,还是放大许多那种。 符青忽然笑了,怪不得村长,还有村里其他人,对邢风畏惧如虎。 原来还有这么一层原因在。 他那世界大抵没人能懂。 有意思了。 符青湿着手,抬头,看着洗手台上面的置物架上整整齐齐摆放着叠好的毛巾,按照从白到灰颜色深浅,从左到右排列,她挑了挑眉,刚想向屋外喊一句,却不知道邢风什么时候已经站在洗手间门口。 他指了指架子上的那条最深色的毛巾,大概意思是,你的。 她试探拿起,“这个?” 邢风点头,然后转身离开了。 符青有时候想问他,是不是真的不会说话。 可是上次陈名和她讲过邢风家里面的具体情况。五年前,也就是邢风爸爸,邢大海因为工地事故死亡的第二年,邢风上初中。忽然有一天,和班上同学不知道因为什么,打了一架,大抵是受了身体加精神的刺激,再也不说话了,一直到现在。 正常来讲,应该是找个医院看看的。但邢风不出门,也拒绝跟村内任何一个人交流,根本就没人敢靠近他,更别说有愿意带他看病的。 村上的年轻人和孩子,都说邢风有精神上的疾病,不想找他玩。村里的老人,就攥着邢大海和苏晓玉那点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说个不停,根本没人在乎邢风想什么。 村里的干部和领导呢,意思在他这个年纪,上高中正好,如果真的不想念,或是真就不是读书那块料,那也得外出找个活干干,或是在村里找个啥工作,找点事情做,来养活自己。 让村里贫困人口脱贫已经不容易了,像他这个年纪的年轻人,最好不要给村里面拖后腿。 符青听了之后,沉默良久,继而反问陈名,邢风,不是会画画吗? 陈名摇摇头,“村里面的人哪有懂这个的,再说,这里消息闭塞,能赏识他的人,根本就没有机会来这边,也不会有人愿意来的。” 他扔给符青一包烟,叹气,“何况现在学画画的人这么多,你见有几个画出名堂的,就算在我们京华,那些大型机构每年送出多少美术生,用钱砸出来的那种,有几个成为画家,能赚大钱的?” “所以画画根本就不现实,天赋也要有实际情况加持,这点连我都懂,你别揣着明白装糊涂。” “我们能忍受几年,甚至几十年的画,一分钱也捞不到,纯粹为爱烧钱,因为我们本身就有资本,即使一分钱没赚,我们也能好好活着,甚至比他们努力一辈子过得都好。他能吗?” “而事实比我说的更加残忍,符青,你明明都知道的。” 后来两个人谁也没再说话。 因为符青知道他说的都对。 她坐下抽烟,对面坐着邢风,他没在画画,只是安静的坐着,看她。 符青偏过头点烟,第一次感觉手指间夹着的烟头有些烫人。她垂下头,再度抬起,对面的人还是意味不明的望着她,她终于忍不住开口,“邢风。” 他轻轻眨眼,偏过头。 是听她继续说下去。 符青叹了一口气,轻声道:“你知不知道我是来做什么的?”话刚开口,他便点头。 在她的震惊下,邢风接过她指尖的烟,含在自己唇间,烟雾升起,他眯起眼睛,在空中比划了几下,最后指向自己的画板。 符青摇头,“我不是来管你要画的。” 邢风低下头继续抽那支她没吸完的烟,忽然起身,在她的注视下,把画板上的白纸猛地撕下,丢进垃圾桶,然后用手指了指,笑了。 符青忽然就理解了。 原来他知道,自己是来劝他不要画画的。 邢风一直都明白,从她第一次来他家,他给她开门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明白了。 那为什么。 符青疑惑看向面前的人,“那你为什么,让我进来?”她想起那天他送自己的那幅画,更不解了,“还送我画。” 面前人的动作一顿。 符青看着他,缓缓摇头,然后低下头,不再去看自己。 她的心脏猛地抽痛了下。 邢风的大概意思是,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为什么呢。 所有人都不让他画画。 连符青也下意识这样认为。 “对不起。”她低下头,对他说抱歉,或者也不是对他说的。但都不重要了,此时此刻,符青面前的人是邢风,他一步步来到她跟前,在她面前站定,轻轻,最终摇了摇头。 他向她表示,没关系。 符青点烟的手颤抖,被邢风轻轻扶起,他的指尖冰凉,两人肌肤紧贴,温度几近相融。她没躲,反而自顾自开口,也不在乎邢风有没有在听,能不能听懂。 “你知道吗,以前,我觉得自己活得特成功。我一直都想摆脱我的姓活着,脱离我爸的掌控,拼了命的想离开那个有他在的京华市,我一直想为了自己活着,就像你这样。” 她抬起头,嘴角扯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可是直到今天,我才发现,一旦离开了他,我什么都不是。” “没人知道我把成坚集团当成,挡箭牌似的,讲出来的时候,我有多憎恶这件事。” 符青慢慢闭上眼睛,轻声道:“可是能怎么办呢,我只能憎恶我自己,是我太自信了。” “是我不够好。” 邢风目色轻颤,他抬起手,轻轻抚上她的后背,想开口,却始终无法说话。 他好像已经,很多很多年,没说过话了。 符青眼眶湿了,她缓缓抬起头,望向身边的人,终于笑了,“还好,你听不懂。”她偏过头,眼泪啪嗒落在他的肩头。 在他外套上晕开了她的眼泪。 谁也没有说话。 符青是不想,邢风是不能。 外头好像起风了。 他轻轻抿起唇,看着她把外套脱下来,披在自己的身上。 只是短短几分钟,符青已经整理好自己的情绪,她胡乱在脸上抹了一把,转过头看他身上自己那件外套,他穿着有点小。 邢风这人看着瘦,骨架却不小,生得匀称,披着自己的衣服,显得有些违和且好笑。 她忽然笑了。 邢风偏过头看她,不解。 也不知道是因为她翻脸比翻书还快的情绪转变,还是因为他身上那件衣服。 那就回答一个和自己不相干的。 “好看。”符青哑声说着。 邢风脸颊泛红,他猛地拉开两人的距离,然后不再看她。 就知道,这些话对他肯定起效。 符青好了不少,她缓缓起身,然后边开口道:“邢风。我可能以后不会来了,本来我是帮陈名,就你们村那新书记,来劝你的。但我不想再帮他了,你有你的路,有你的爱和追求,不该为了别人说什么而改变。” 顿了顿,她冲他笑,“以后如果需要我的帮助,就随时找我。我是实验高中的老师,从京华师范来的,到这边支教两年,在高三教数学,你问一下门口门卫就成,他们会让你进去。” 她起身,拿起他画板边放着的铅笔,在白纸上写下几笔,“如果不想出门,就打我电话,电话号码我都写在这上面了。” 邢风猛地抬头,愣愣地望着她。 他咽了口唾沫。 看着她推开门,冲着他挥了挥手,笑着说:“那你早点睡,我走了。” 就在门阖上的瞬间。 符青感觉到自己被一股力道牵扯住。她瞪大眼睛,望着自己的手腕,像被定在原地,而另一边同样震惊的,是做出这行为的邢风本人。 轻风吹拂,夜晚蝉鸣。 她清楚地听见他说话。如果不是邢风此刻的表情告诉她,他对于这件事情也同样未曾预料,符青几乎以为这是幻觉。 但他确实开口了。那话几乎颤抖,大概是因为许久未曾开口的缘故,发音甚至不准。 邢风说,“别,走。” 符青瞪大眼睛,下意识问道:“什么?” 他深呼吸,拼命压抑住内心的情绪。半晌,终于,邢风再度艰难开口,“别,走。” “符,青。” 他说,符青。 别走。 符青感到那两句话就好比他冲着她心脏上,猛地开了两枪。让她感到无比眩晕,摇摇欲坠,连半分拒绝的话都难说出。 邢风低下头,想再说些什么,却发觉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他的眼眶红得厉害,轻轻摇头,攥着她手腕的手始终没松开。 她与他对望,低声重复,“我不走,相信我,好吗。” 外套从邢风肩上滑落,半空中,被符青单手接住。 两人距离贴得紧。 符青感到自己呼吸有点困难,她不露痕迹拉开两人的距离,将外套重新披在他肩上,她感到自己刚刚的心跳得快速。 或许邢风不知道这些,但她确实。 似乎,有些喘不过气。 好像上头了。 符青忽然想问个明白,关于邢风刚刚的两句话。于是她真的就那样做了,“邢风,你是不是…” 几秒钟的停顿,她再次艰难开口,“你是不是,对我,跟别人。” “不太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