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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龙悼(3)

    第十四章:龙悼(3)

    Chapter 14: Dragon,s Sorrow

    狄维恩打了个哈欠,迟钝地眨了眨眼。

    迪根伏龙里没有日升月落,昼夜交替,周围一直是亮的,所以他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迪根伏龙里的时速缓慢很多,但是疲倦没有被稀释,反而被压缩得更加沉重。

    天幕缓慢地翻涌着,那是黑色的海水,迪根伏龙的尽头被光掩盖了,那三道光柱就是这里的全部光源,它源源不断地散发出金辉,穿透这里的一切。

    狄维恩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醒来的时候手里还拿着那份先前没看完的文件。

    睡着前他已经在翻阅第二个书架了。

    这些书看得他昏昏欲睡,公主也不是不务正业的人,她保存了很多魔法古籍,做了大量的实验记录,实验结果都被整理在一起,并附上详尽的记述。

    这些研究结论在现世基本都已经得到了证实或推翻,所以狄维恩看的时候并不觉得有趣。

    更不要说,他本来就很讨厌看书,和哥哥完全不一样。

    不知道什么时候龙已经离开了,它此刻大概在黑塔里到处溜达。

    如果记忆没出错,黑龙是没有来过奥芬多恩的——或者说,当他还是“薛龛”的时候。虽然奥芬多恩是一个对黑龙无条件敬仰的国家,但它还是没有来看望过自己的信徒们。

    实际上,自起潮期后,它出现得就越来越少了。

    有人说它在所有人都找不到的地方沉睡着,有人说它只是不愿意看见人类,虽然后者狠狠地伤了一把人类的心。奥芬多恩人并没有因为掌握更多的魔法就变得自大狂妄,恰恰相反,他们对黑龙怀着十分夸张的仰慕。

    狄维恩记得有一年,奥芬多恩人忽然非常怀疑他们的精神领袖已经抛弃了这个世界,或者可能独自在某个角落老死掉了,无人收尸,很是忧心忡忡了一阵子。为了平复民众的焦虑,国王甚至让公主带着她的骑士团出去寻找它的踪迹,为此大张旗鼓,甚至千里迢迢跑去询问白精灵。

    但是没过多久,黑龙就偶然从奥芬多恩上方飞过去,它看上去一如既往的健康强壮,在白色的云层间格外显眼,大家看到了都很开心,举国同庆。

    狄维恩一边打哈欠一边翻公主的笔记。

    虽然没有找到血统禁术的直接文件,但是她留下的其他笔记里频繁地提过血统论,狄维恩猜测这些血统论的笔记里可以提炼出公主对血统禁术的研究。

    血统论,是魔法传承的理论基础。

    血统论本身是个宏大的命题,十本书都讲不完其中的奥秘,但是每个魔法师或多或少都知道血统论是怎么回事,因为它归根结底,也可以用一句话解释——龙类血统比例越高,魔法越强。

    但是因为血统论本身概念模糊不清,魔法的能力也难以用简单的血统一概而论,学者们大多都有各自的观点,有许多衍生学说。公主显然对此也有自己的判断。

    密密麻麻的文字挤在一整页,公主的笔记相当小巧,比虫子大不了多少,狄维恩扣了扣额头,感觉自己的太阳xue在跳动。

    人类用了几千年来观察龙类,用龙类内部的血统结构来解释和魔力有关的现象。奥芬多恩是最先提出用龙类骨骼判断魔力的国家,学者们认为,真龙是六肢的生物,它们有四足和一对有骨骼支撑的翼爪。次龙是四肢,要么四足和一对没有支撑的翅膀,要么两足和一对翼爪。

    这是早期的血统说——血统体态论,血统决定体态,而体态又和魔法能力密切相关,最直接的表现就是龙在族群中的社会地位。

    那时候的魔法学者坚信,龙类最明显的血统差异就体现在是六肢还是四肢,他们觉得人类只要长出一对有骨骼支撑的翅膀,就能实现血统的跃迁。在此前提下,人类只要获得龙类的血统,就有机会改变外形。

    这个学说在早期流行过很长一段时间,但后来学者们被查出来,在私底下采用极端的手段进行实验,加上王室的极力镇压,连续颁布众多法案,这个学说也因此被遗弃了。

    但是血统体态论最本质的部分还是被保留下来了,因为这个学说是有历史佐证的,在几千年前,龙类就已经替人类试验过了。

    公主如是写道。

    群龙祸乱。

    房门忽然晃动了一下,狄维恩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肌rou记忆让他在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就拔出了短刀,就在这一瞬间,空间魔法张开,不断地延伸。一对黑色的龙角从门后伸出,龙探头进来环顾一圈,似乎在检查狄维恩的搜索结果。

    狄维恩放松下来,把刀收回腰间,“您去哪里了?”

    “只是四处走走。你看得怎么样?”

    “我看到了一份和血统论有关的文件。”狄维恩扬起手里的一叠纸,朝它挥了挥,“上面写了公主对血统论的一些理解。我想试着从她的笔记里找到禁术的蛛丝马迹。”

    黑龙走进房间,即便变小了,它的身躯依旧不够纤细到可以挤过过道,那条过长的尾巴也无处安放,时不时挂蹭到墙壁。

    “希望公主不会责怪我们弄坏她的墙面。”狄维恩撇撇嘴,“我们可没法赔给她。”

    “她写了什么?”

    “她提到了血统论下面的一个分支学说,她做了很详细的记述。”狄维恩又翻回去确认了一遍,“但是她似乎并不认为这个学说能实现血统改变。”

    “什么学说?”

    “血统体态论,简单来说就是胳膊越多,越厉害。她认为这个学说在龙类中已经有失败的案例,因此在人类身上更不可能实现。而群龙祸乱就是龙类举行的实验,和人类的相似,区别只是实验的cao控者是龙类。”

    “群龙祸乱?”

    它的注意力似乎完全扑在那几张纸上,盯着上面的字迹。

    “我看看。”狄维恩眯起眼睛努力辨别那些字迹,要从那些袖珍笔记中看出细节,难度堪比用火魔法给伊冯做顿饭,“公主认为血统论有它自身的局限性,只适用于绝大部分次生种,在龙类的体系中才存在血统影响魔法的现象。‘早期降生的龙类拥有极高的地位,正如人类中的地位,它们具备龙类的最高血统,拥有高于任何生物的智慧、优秀的体能和漫长的寿命,但依然难以和真龙的魔力相提并论,对于最高级的龙类来说,这是不合理的。’”

    他顿了顿。

    “有上千只次龙联合对黑龙王的提出质疑,它们试图改变自身的魔力上限,获得更高的权柄,这是群龙祸乱的根源。但因为被镇压,所以也没有结果了。您觉得这和血统禁术会有关系吗?”狄维恩朝它举起那张纸,方便让它看得更仔细,“公主写了人类是如何仿照龙类进行实验的。”

    公主是个名副其实的疯子,她用极尽详细的笔法描述了那段封锁的历史,学者们是如何肢解龙类和人类的,又是如何把这些身体拼凑在一起的;怀孕的人类女性被浸泡在龙血里,饮用新鲜的血液,未成形的新生儿被塞进母龙的肚子里……狄维恩实在读不下去。

    他的脑海里不受控制地浮现出一些画面,尸山血海,断臂残骸,扭曲而缺失的rou体……那是他亲眼所见的惨案,在阳光照射不到的地方,人类依旧没有放弃那些疯狂的实验。

    它沉默地注视着那些字迹,金色的眼睛一行接一行地向下扫视,它没有表情,也没有神态,看上去仿佛毫无情绪,这些切开rou、劈开骨的描述对它来说也无关痛痒。

    狄维恩忽然拿开了那些纸,失去焦点后,金色的视线顺理成章地落在他脸上,它没有问他为什么要把纸抽走,只是继续沉默着。

    “反正是已经被废除的旧派学说了,没什么看的意义,而且他们也没有成功。”

    “狄维恩。”它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像是从寂静的地方落下的尘埃,缥缈又轻柔,“如果这个世界上没有魔力,人类会这么疯狂吗?”

    狄维恩摇了摇头,“贪念和欲望永远都存在,它们潜藏在每个人的心底。如果没有魔法,人类也会为了其他东西残害同类,魔力只是让人类的恶念具象化而已。魔力只是这个世界上自然流淌的力量,不会有善恶之分。”

    他想了想,又补充一句,“龙应该也是这样的。”

    “你是在为人类辩解,还是在为魔力?”

    “都不是。人类心中有善恶之分,有些人类只是想获得更强大的力量,保护自己的族群不受外敌侵扰,有些人类却想滥用这种力量,为一己私欲杀害同族。这样的历史已经持续上千年了,单论对错,恐怕早就没有意义了。”狄维恩点了点自己的胸口,“您授予我龙血的尊荣时,有想过这件事是对是错吗?”

    它静默着并不回答。

    “人类有句话是这么说的,小孩子才区分对错,大人只计较利益。实际上给任何事情标榜对错并不是幼稚的行为,只是因为太理想化。”他沉声道,“或许在最初,人类只是为了更好地在这个世界生存下去,只是想要保护家人,但是他们绝对不会想到几千年后,人类会为了获得更强大的力量,反过来向自己的同胞下毒手。但您能说人类最初的举动就是错误的吗?”

    “我不需要你来教我对错和利害之分。”它抬起头与他对视,“如果你能重新选一遍,你是想和你的家人一起死在那一天,还是独自活到获得龙血的那一天?”

    狄维恩哑然。

    “我问你,你是要以薛龛的身份去死,还是要作为狄维恩活着?”

    它的语气那么平静,眼睛被金色光尘照亮时,竟然显得格外的温柔,但追问的话语却那么咄咄逼人,仿佛要撕碎面前的人。狄维恩不觉得难过,也不觉得被冒犯,他诧异地望着这头龙,仿佛不认识它似的。

    它质问他,却更像是在逼迫自己。

    “我是一个苟且偷生的人,如果没有您,我早就死去了。我并没有为薛龛做选择的余地……”他说得很慢,几乎是一字一顿,斩钉截铁,“但是您有。您的确不认为这些事有对错之分,您只是在谴责自己罢了,作为魔力的掌控者,作为龙族的王。”

    沉默了许久,它高高仰起头,却没有像摆出与其匹配的高傲的神态。

    “写得不对。”它的语气更轻了。

    狄维恩没反应过来,“什么不对?”

    “不止几千。”它的语气平缓又低沉,说起死去的生命时,有种慢条斯理的傲慢,“死在祸乱中的龙有一万八千多。”

    它漫不经心地看向别处,狄维恩隐约听到它笑了一声。

    有人说过,龙类高昂头颅、高扬颈项的姿态是这个世界上最傲慢的姿态,因为龙类会用这样的方式表达傲慢,龙类的王爵们在接受臣民的觐见时就是以这样的模样,它们不屑垂下头颅,睥睨那些伏在尘土里的生命,以它们的卑贱印证自己的无上荣光。

    狄维恩无言以对。

    此时此刻,为什么王在摆出高高在上的姿态时,又要自虐般地移开目光?是匍匐在地上的生命撼动了它的意志,还是鲜血淋漓的文字刺痛了它的软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