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虞织锦

    夏日初。

    陆明呦见到了虞织锦。

    时值一个好天气，阳光媚然，风和气清，虞织锦是坐在轮椅上，叫下人推着进来的，腿上还盖着一层厚厚的毛毯。

    神山授学传艺，一个隐藏的代价，就是子嗣艰难。

    没有谁说过一定不能生，但怀上艰难，孕中多灾，诞下凶险，所以神山的传承，十分之九都是靠收徒，或者过继亲人的子嗣。

    虞织锦却生了孟子萌。

    代价就是她的双腿再不能下地行走，否则便如踩在针尖麦芒上一样，锥痛至极。

    虞织锦也因此常年深居浅出。

    乍一见面。

    陆明呦瞳孔微微放大，倒不是有什么问题，单纯地被对方的美貌震撼了一下而已。

    虞织锦大了她一个辈分，也并不是不能看出年龄，但肤色如白锦轻云，眉眼似水流山川聚拢，眼睛大而眼尾上挑，标准的狐狸眼，坐着看人时，也自带居高临下三分傲气，仅仅一面，便仿佛能让人看见她少女时的英姿勃发，强悍美丽。

    皇宫多美人。

    陆明呦见过的美人也算如流水一样多了，不仅十四姐陆若辰，包括陆若辰的母亲武妃，她也曾遥遥一见。

    但细数起来，若美丽算一件武器的话，也就她十四姐，和她十四姐的母亲，足够跟虞织锦抗衡了。

    美而动人，又不显弱势。

    陆明呦本就不喜欢摆架子，对外礼仪规矩周全，是为了塑造皇家的威严和距离感，而今是私下与虞织锦见面，她亲和，虞织锦隐隐地强势，谈话倒是有来有往。

    虞织锦见她，并不是为了丈夫、女儿，是为了一个外甥女，那是她jiejie的女儿。

    虞家之前存在时，是青水四大家族中最重男轻女的，所以尽管虞家女儿也是出门名门，但嫁出去后，并不受重视，因为丈夫、公婆都知道这来自虞家的儿媳妇，没娘家撑腰。

    虞织锦的母亲并不喜欢她，尽管这个女儿最聪明强量，但没办法，再聪明，也是要嫁人，嫁了人，就是外人，她上有哥哥，下有弟弟，母亲无暇分心在她身上。

    她是由一个姨娘带大，也因此跟那个姨娘所出的庶姐格外亲密。

    那个庶姐及笄之年就被嫁了出去，诞下一女后，遭到婆家嫌弃刁难，不堪受辱，坐月子的时候自尽了。

    虞家还因此给那个亲家道歉，说女儿死就死了，竟没给婆家诞下一个儿子再死，无用，所以又从家族中选了个女儿嫁过去。

    后来姨娘郁郁而终。

    那个十七岁就死于自尽的庶姐，只有虞织锦记得了。

    至于那个庶姐的女儿，虞织锦抱了来，她自己养。

    “我那时还未嫁，一个未出阁的姑娘，怎么能抱jiejie的女儿来养呢？”虞织锦叹了口气，谈起往事，精明的一双狐狸眼里，也浮现无奈。

    陆明呦想了一下，道：“所以师姐嫁给了孟家主？”

    她喊虞织锦师姐，不是孟夫人，也不是虞夫人。

    “对。”

    虞织锦抚弄袖子上密密麻麻的金线，华贵的材料，繁复的工艺，触上去都是金银财宝的触感，她的声音也似被青水的富贵浸染，缥缈又沉重，像被死死拽住的一朵云：“姑娘家，从父命，从母命，从兄命，从弟命，压得人喘不过气，说不出话。嫁了人，反倒好些，我一个姑娘，不能从jiejie的婆家抢孩子，当时爹、娘、孟瑞、公婆，都知道我的心思，都知道我jiejie的孩子，是我的软肋。”

    话音刚落。

    虞织锦忽然抬起头，蹙了蹙眉，语气如未出阁的姑娘：“真倒霉！天下间所有人都知道，孩子是女子的软肋！”

    陆明呦点了点头，深有同感。

    “他们当着我的面，给个未足月的小婴儿喂凉水，就因为是女婴，他们是亲爷爷奶奶，我父亲是亲外公，就那么眼睁睁看着。”虞织锦说到这，又忍不住叹气。

    陆明呦能想象到那时的场景，虞织锦再漂亮强悍，在这样的世道里，也只能自保其身，多一个人都管不了。

    神山不管凡俗事。

    虞织锦是神山内门弟子也没办法，凡俗的事，就得用凡俗的事情来解决。

    虞织锦是不愿意嫁人的。

    可不仅孟瑞喜欢她，孟瑞的父母也喜欢这个儿媳妇。

    而对虞织锦这个女儿不在乎的虞家父母，又格外看重孟瑞这个女婿，又分外满意孟瑞的父母当亲家。

    所以那小女婴就成了制衡虞织锦的利器。

    她要么嫁人，可以从jiejie的婆家要过孩子，带去孟家养。

    她要么就眼睁睁看着那小女婴死吧。

    孟子萌口中的父母相爱，父亲向母亲求婚三次，父亲还准备了十里红妆，不过是世人眼中的，实际上是所有人都在用一个女婴的命去逼虞织锦。

    虞织锦就嫁了。

    后面也不太好。

    未嫁时，她在公婆眼中是珍宝，是鼓励配合儿子去追求回来宝贝儿媳妇。

    嫁了后，她是不懂规矩、不敬公婆、不诞子嗣、不三从、不四德、不贤惠、不良德……

    嫁人前虞织锦与孟瑞说好，她不会诞下子嗣。

    她以为是说好。

    孟瑞以为是：嫁了人她就会改变心意了。

    虞织锦一个人带不了小女婴，娘家不回帮她，她又不能把小女婴送回jiejie的婆家，她只能依靠孟家。

    况且算起来，孟家的确对她有恩。

    虞织锦便赌了一把，她生下个孩子，当还恩情，然后孩子留给孟瑞养，她带着jiejie生的那个小女婴，回神山去，对外就说她死了。

    孟瑞也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