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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长叹,似有无限伤心:“罢了罢了!我欲避红尘,岂料红尘长在我心,却要往哪里避去?” 叹息声里,颀长的身影自檐上翻落,散发敞襟,袒露出瘦白秀气的胸口,五络长须、面如冠玉,额间一竖剑痕也似的淡淡红印,全然看不出年纪,正是昔日威震南疆的天生道圣、“一阳来复”道天生! 道天生挥着绿柳,在阶前褪了足上所汲的木屐,赤脚走了进来,明明屐袍陈旧、披头跣足,就是让人觉得一尘不染。 得月禅师、一清道人、方总镖头、苗撼天等纷纷起身,道天生意态疏懒,却有一股旷远飘渺的气质,令人不由得生出形秽之感,谁也找不到开口的时机;颔首致意之间,便任由他从眼前走过,举座竟无一人能留。 劫兆也跟着起身,看得有些傻:“他不是‘发春’的师叔么?怎……怎地看来这么年轻?” 岳盈盈低声说:“内功道法练到他那个境界,神通自显,去老返少也是有可能的。我师傅便看不出年纪,美丽得很。” 劫兆笑道:“那你也同你师傅好好学学,我可有福气啦。” 岳盈盈粉颊一红,嗔道:“干你什么事?”娇横之中难掩羞喜;蓦地笑容一凝,似是想起了什么,面色渐渐沉落,忍不住微蹙蛾眉,再不言语。 “怎么啦?这么开不起玩笑?”劫兆逗她。 “你……你别跟我说这些疯话。”盈盈板着俏脸,双眼平视前方,身子与声音都带着刻意的僵:“我师傅和你爹有仇的。将来……将来若有什么万一,说不定是我要替师傅报仇,或是你为你爹讨还公道,我们……还是别太亲近得好。” “不好,我宁可跟你亲近些。”他平日轻浮惯了,这话本是顺口调笑,但一出口便勾起了思路,想了一想,正色说:“不要紧的,真有那么一天,我便把命送给你。再说,既然过去也苦、将来也苦,若现在还不开心,人生何其冤枉?” 岳盈盈全身一震,玉手揪紧裙膝,显是心神悸动,但仍未转头。劫兆还想开口,蓦地白影一闪,满厅瞩目的“道圣”道天生竟停在他身前,“咦”的一声,目光盯着他头顶上方的虚空处,忽然伸手按住劫兆的腕脉。 这一下出手如电,又极其轻柔,满座之人还来不及惊呼,道天生便已松开劫兆,连连点头:“奇子奇遇,难得、难得!” 回见岳盈盈白皙的小手已按上刀柄,修长健美的胴体蓄势待发,柳眉含威、裙摆扬动,刀意竟还先于人、刀之前。道天生惊讶中微露赞许,笑着说:“情之一字,竟快如刀!” 岳盈盈怒红粉面,心中却有股说不出的滋味,仿佛被窥破了什么秘密,又像遇到仅有的知音,世上终于有一处、有片刻能稍稍泄漏心事,浑圆结实的酥胸不住起伏,襟里红兜波兴浪涌,恰如思潮一般。 劫兆心中一动:“莫非……她是想出刀救我?” 侧首望去,盈盈却刻意别开了目光,面上潮红未退,雪酥酥的半截胸脯沁出薄汗,贴着嫩肌滑淌开来,更衬得肤光赛雪,白得教人眩目。 他爱煞了眼前这娇美动人的女郎,心底暖烘烘的,忽然生出一种极亲近的感觉,轻轻握住她持刀的手,低声说:“我们坐。” 岳盈盈闭口不语,羞意却如春风里的蓓蕾忽绽,突然就涌上了面庞,任由他握着小手,并肩坐了下来。 道天生走到那巨大的“禹功鼎”畔,一整衣襟,长揖到地:“劫庄主,我们好久没见啦。你的官,可真是越做越大了。” 劫震早已离座相候,本要撩袍走下墀阶,一听这话不免尴尬,顿时打消念头接过从人呈上的新杯举起:“长别契阔十八载,道兄风采依然,不减当年,劫某却已是老病之身啦。来!桃李春风、江湖夜雨,尽在此杯,劫某先干为敬。”捋袖微掩,一饮而尽。 从人以漆盘托着金杯,恭恭敬敬捧到道天生面前,道天生以手抚鼎,却不接过,似乎在思量着什么。 劫兆暗自嘀咕:“不过是杯水酒,难道还怕有毒么?这道天生看似潇洒,原来也是假淡泊。” 岳盈盈轻道:“他要喝了你爹敬的酒,便不能与你二哥动手啦。你爹拿话挤兑他呢!” 劫兆登时醒悟,果然全场的目光都集中在道天生手上,尤其是法绛春夫妇,眼中只怕要迸出血丝来。道天生犹豫片刻,忽然一笑,随手将酒杯接了过来;法绛春难掩失望之色,几乎要尖叫起来,劫震、劫真却不约而同松了口气,不觉露出微笑。 劫震正要撩袍走下,谁知天生手掌一立:“且慢!”不顾众人诧异的目光,随手揭开“禹功鼎”的盘龙钮盖,一阵浓烈的酒香顿时充满厅室,原来鼎中竟盛美酒逾半。他踩着鼎腹轻轻巧巧一跃,和身坐上四龙绞扭而成的鼎耳,赤脚踏着鼎缸,倒比丹墀上的劫震、姚无义等高了半身不止,居高临下,既飘逸又张狂。 劫震微绷着脸,看着鼎上的粗袍狂士,忽想起当年麟阳道上,这人也是这样风尘仆仆的赶来助拳,即使两人之间并无深交,只在筵席间见过几面。那时,劫震要比现在更年轻也更锋芒毕露,迎风凛凛的势子,普天之下谁也比不过……但这些年,道天生怎地全没改变?这般折磨煞人的光阴,怎地全没消损他的昂扬与飘逸,磨平他的孤高与张狂? 道天生弯腰抄了满掌酒水,仰头就口,骨碌碌喝得一襟湿透。 “劫庄主,我向来对你敬佩得很,古往今来的大英雄多不胜数,杀人的总比救人的多。十八年前你网开一面,少了很多无谓的牺牲,在我看,这是你毕生最了不起的功业。”他又连饮几口,伸手一抹:“这杯是我十八年前想同你喝、却没喝 成的,今日且饮不妨。” 十八年前,香山蘼芜宫战败,劫震才算稳占中州正道盟主的宝座,这十八年来,可说是“神霄雷隐”之名最强盛、最如日中天的时候。道天生只敬过往不敬今时,贬更多于褒,众人都听得傻了。 劫震一张方正的紫膛国字脸不见喜怒,抱拳拱手,淡淡一笑:“好说。道兄乃世外高人,今日赏光,敝府何其有幸。” 道天生摆摆手,转向一旁的常在风。 “你是盛夫子的传人?” “天都弟子常在风,见过道圣前辈。”常在风团手抵额,长揖到地。 “盛夫子是当世智者,智光昭昭,若能戒贪,必不为宵小所乘。”道天生抄酒便饮,旁若无人:“我今日恐有得罪,却不能亲上天都陪礼。这杯谢罪酒,你便代你师傅受饮罢。”说着柳条往鼎内一沾,酒汁淋漓,倏地脱手掷出,居然轻飘飘地落在常在风几畔。 常在风也不生气,恭恭敬敬地说:“前辈的话与酒,弟子定当带回天都,上禀恩师。”小心将柳条以巾帕包好,收入行囊。 众人均想:“据说‘天都七子’之中,以‘千里直驱’符广风的武功最好、‘碧水春波’杜翎风的智谋最高,他日继承盛华颜的门统大位,不作第三人想。 这常在风唯唯诺诺,平凡庸碌,难怪没什么名气。“道天生上下打量他几眼,懒惫一笑:”盛夫子胸中块垒,鬼神难测。名师选徒,多非智勇不取,他偏偏挑了个度量宽的。“”弟子惭愧。“常在风神色不变,一径低头还礼。 道天生又转一边,把目光投向九幽寒庭的阵营里。 “我略通观人术,玄皇若得姑娘相助,不惟大业有成,还能导之于正途。可惜姑娘凤鸟之姿,不能长栖荒林,宇文潇潇不幸,中州正道不幸!”他对着文琼妤连连摇头,抄起酒水便饮:“我这杯水酒,且为中州与宇文氏一悼!”说着哈哈大笑,笑声里又隐约带有哭音。 商九轻等寒庭部众怒不可遏,文琼妤掩口一笑,也摇头说:“道圣前辈这手‘借刀杀人’不好。玄皇君临北域,胸罗万有,若会为了前辈一言对琼妤心生忌惮,如何统率万千甲兵、无数豪杰?前辈心志高远,为江湖人所敬,又是为谁动了私心,欲致琼妤于死地?” 这次轮到道天生微微一怔,狂态顿止,默默无言,片刻后才喃喃自问:“我的私心……我还有私心么?我若有私,却又是为了谁?” 法绛春唯恐师叔铁了心不管,不顾丈夫阻拦,尖叫道:“叔叔,别听那下贱女子的胡言!请叔叔为我取珠子来!”紧紧捏着玉玦,灰白面颊涨起两朵浊红,指甲几乎掐进掌心里。 道天生闭目长叹:“我既已许下承诺,决不会食言背信。我今日,便为你取阴牝珠!”突然睁眼,长臂一舒,倏地将玉玦夺过:“取珠之后,我对你娘的承诺已了,再无负累,可以做我自己的主人啦。便教阴牝珠与这半块玦一般,从此烟消云散!” 摊开手掌,掌心里的碧玉竟已化成虀粉! 法绛春不禁愕然,旁人更是暗暗叫苦。以道天生的造诣,劫军纵是四家中数一数二的青年好手,恐也不易在“南疆道圣”手下走过十招,阴牝珠落在道天生手里,也只有粉碎一途。 道天生将酒杯掷回丹墀,杯中点滴不少,一拍鼎腹,酒水回荡声闷钝沉重,宛若江涛。 “对不住了,劫庄主。”他双脚分与肩宽,单手负后,转头正视劫军:“劫家二少,你如能在我手里走完三招,便算是我输。请!” 劫军无比凝肃,皱起火焰燃烧般的浓密赤眉,回头望了父亲一眼;劫震微微摇了摇头,面无表情。对方是六绝等级的高手,就算是劫震、盛华颜,甚至玄皇宇文潇潇亲来,也没必胜的把握,不管应战的是劫军或劫真,其实都没有差别。 三招。只要撑过三招就行了,众人想。 劫军深吸了口气,运动全身元功,单手提起百二十斤的巨剑“锁龙针”,黑黝黝的剑尖缓缓举过头顶,熊腰一拧,魁梧的身躯顺势旋转,倏地斩落!铁塔般的巨人,加上铁柱般的巨剑“锁龙针”,这一击不啻有千斤之力! 剑身带起的风压呜呜呼啸,卷起满地碎砖如蓬,诸人顿觉眼前一黑,无数砂尘细粉如暴雨披面,纷纷举袖遮脸;呼吸陡然一窒,仿佛空气俱都被剑卷走,就算奋力吸炸了胸膛,也吸不到半点东西。 速度,就是力量! 谁也料不到这么重的剑,居然能使得这么快。 “将军箓”的武功须以箓法入神,时效上尤其吃亏,面对成名近三十年的南疆道圣,劫军摒弃所有招式机巧,纯以力量决胜…… 轰然一响,音波震得满厅掩耳踉跄,钝重无锋的“锁龙针”重重砍在“禹功鼎”上,道天生单手按鼎,铜灿灿的鼎身连晃都没晃,震波却一路从剑尖窜向剑锷,沿着突起的剑脊反馈回去! 劫军眦目咬牙,双手牢牢握住剑柄,沉腰坐马相抗;忽然猛一回身,连人带剑被震飞出去,一连退了七八步,锁龙针“嚓!”插入地面,裂缝持续迸开三丈来长,青砖碎裂,宛若铁耙犁过。 劫军面色胀紫,突然张口呕出鲜血,双手虎口爆裂,勉强倚着锁龙针不倒,虎躯微颤。众人目瞪口呆之余,才发现禹功鼎内水气蒸缭,原来劫军这一剑蓄满元功,与道天生的浑厚内力在鼎中相激荡,竟使冷酒瞬间滚沸,化作氤氲雾气,散得满厅甘洌酒香。 劫兆本以为道天生是用了什么巧劲,才将劫军的万钧之力悉数反震,盈盈却摇了摇头,蹙眉沉吟:“若是借力打力之法,鼎中的酒水便不会被蒸成雾气。你二哥退了这么远,还卸不去反震 的力道,怎么他却像没事儿人似的?难道又是将军箓的神奇箓法所致?” 法绛春与道初阳的惊骇只怕还在旁人之上。 将军箓门中有一部高深箓法,名叫,练成后不惧反震、倍力于敌,威力十分惊人,但也极为难练,须以本门的柔软功夫“飞神术”、卸劲功法“地游仙”做基础,并修习“干元罡”的上乘内功一十五载以上,才得驱动此箓。否则即使是请了箓神,身体也承受不住,再强的精神暗示也没有用。 当今九嶷山上,也只有将首法天行能使这部。 “但即使是爹,也不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唤出箓神。除非是……”法绛春茫然摇头:“不可能,决计不能的。那只是道书里的记载而已,没人能练成的。” “肯定是这样了。”道初阳喃喃自语,声音里却隐含激动的颤抖:“是…… 是‘箓神镜’!叔叔他……练成‘箓神镜’了!“将军箓是道门的符箓一派,以捏诀颂咒之法结合武功,对自己施行深度的精神暗示,用以集中意志、激发潜力,称之为”请箓神“;其中最关键的,便是这个施行暗示的过程,必须摒除外界干扰,务求在最短的时间之内完成,就像当日道初阳与商九轻相斗,诵完前一直处于下风,一旦请完箓神、战局便突然扭转一般,若能针对敌人的弱点飞快更换箓神,将军箓的武功将身兼最精准的攻击与最到位的防御,堪称完美无缺。 根据典籍记载,有种被称为“箓神镜”的秘法能使这个美梦实现。据说练成“箓神镜”之人,只要看着手掌,掌中就会浮现所想的符箓血纹,一拍额心便即入神:若是唤出、等驭神箓法,一触之间,还能控制他人的心志……就为了实现这个“随意而发”的美梦,一直到百年以前、将军箓第三十二代将首“五旡乾坤”经北海宣布此说无稽为止,门中都还立有“练成‘箓神镜’者接掌本门”的规矩。 果然,道天生轻轻一拍额头,瞬间似乎一丝红光从指缝中漏出,转眼消失不见。 劫军勉力握剑,暗提一口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