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丁令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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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千禧年,我再次见到曹志远。 那是我调回魏河县计生委的第一年。这时候,曹志远已经升任工业联社主任,而我还是一个小科员。他什么都快我一步,现在已经是高我几层的上级。有江州市市委书记这层关系,他平步青云得很顺利。甚至,他还通过他父亲的安排结了婚,拥有了一个继承自己血脉的,小小的生命。这些都是听人说的,具体是怎样,我没有勇气去了解。据说,曹主任两袖清风,每日餐食都是最简单的盒饭;又据说,他亲历亲为地访问了魏河县每一个贫困户,不舍昼夜地在他的笔记中写下每一户人家中食几石米、用几升油的记录;还是据说,他父亲从外面带回来了一个性格顽劣的私生子,曹志远因此凭空多出了一个同父异母的胞弟…… 曹志远究竟有几份责任担在身上?我开始有些可怜他了。 我以为千禧年会遍地铺满黄金,起码那时候大多数人都这样觉得。第二年开春我调任规划局,那里的座机每天都在催命地响,报批、用地、审核,我以为我和曹志远会在县政府大楼光明几净的办公室里顺理成章地热切寒暄,并在心里暗自希望他能记得我们曾有七个月一同漂泊的同窗之情,可他一次也没来找过我——也正常。我宽慰自己,并小心翼翼地藏起那点失落。 没想到重逢来得很快,只是场合不在他那间挂着志存高远的办公室。 那天,我陪着几个香港老板到娱乐城喝酒——他们是今年县政府重点招商引资的对象,县城里当然要隆重招待。一同前去的还有几个规划局的领导,我们开了几瓶洋酒,几个港商还要兑啤酒,他们说这叫“炮弹酒”,是从韩国人那学来的东西。这东西很上头,七七八八喝下去我就头晕眼花了。在他们点歌的时候,我找了个借口离席松口气。 娱乐城很是辉煌,连洗手间的水龙头也镶金。我对这种夸张到庸俗的审美一向过敏,匆匆找了个隔间进去,点燃一杆醒酒的烟。好在这里隔音很好,走廊放得震破耳膜的流行歌曲只含糊透进些许,我坐在马桶盖上,一口一口的咂着烟,指望时间能过得快点。喝了酒的人往往会将记忆像大厦顶层抛洒下来的胶片一样在脑海中闪回,我脑子里挤满了儿子昼夜的哭闹、单位要评的职称、还没写完的会议报告,种种前尘往事,甚至包括曹志远那被我捏着下巴,满嘴打满泡沫的样子。 世界就是这样奇怪而荒诞的。当我想着曹志远的时候,耳边就传来了他的声音。我一开始以为是我的酒醉未醒,可当我把耳朵贴着挡板时,我确信那确实是曹志远:那种一沾上酒精就鼻音纠缠不清,平翘却分得过分刻意的词句,我在莫斯科听过太多次。 卫生间的门被猛然推开,砸在墙上发出闷响。接着,曹志远的声音夹着盛怒清晰地传来:“你他妈是不是疯了?” 少见。我从没见他说过脏话,至少在我认识他的这短短四年中没有。曹志远一向爱惜羽毛得吓人,不要说和人吵架这样辱灭斯文的事,他连开口的音调都往往沉稳而低调。 “哥,”另外一个声音年轻一些,浑不吝,不正常的颤抖,“这有什么大不了的。货打碎填进混凝土里,谁也不知道……” 一声清脆的耳光声响起,又一声,我猜想他的脸必然会留下五个通红的指印,不,可能是十个:我都不知道,曹志远还会打人。我把隔间的门悄悄拉开一个缝隙,他们争吵得很激烈,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小动静。 “我警告你,孙志彪,不要再卖了,也不要再吸了,”我看见他把一个高大的年轻人抵在墙角,愤怒的手指快要戳在年轻人的眉心,“这样下去,我和老爷子都救不了你……这次,是你他妈走运,他们通知了爸,不会再有下次了,你究竟清不清楚?” 我的心砰砰直跳,不知道是因为撞进了犯罪现场,还是因为见到了曹志远那张变得圆润的脸。没错,是他,尽管和记忆里那个年轻人迥然不同,但确实是他,和县政府政务公开处上贴的蓝底照片一样的那张脸——我曾驻足仰首看过好几次,为此险些忘了时间,很难忘记。 我又思考,这个高壮的后生是谁?他看起来比曹志远足足高了一个头,却由他打骂。孙志彪……啊,对了。我想起来了,曹顺华那个名不正言不顺的私生子,似乎就姓孙。 “哥。”高大的年轻人晃晃悠悠地开口,“别这样行不行,你拿老爷子来压我……不管用的——你要治我,自己来就行。”我看见他捏住曹志远的手,一点一点地,用自己的拇指按压那只手肥厚的掌心,在他关节中穿梭戏谑,像不经意地捉弄某种猫科动物。曹志远那张略厚微翘的嘴此刻紧抿成一条薄薄的线,他在忍耐。 接下来这一幕,让我太阳xue直跳:孙志彪引着那只手伸向他自己深红色西装裤的裆部——曹志远把手抽了出来,又狠狠给了他一耳光,这次重得连他的脸都斜向了一边。孙志彪抬起手摸了摸脸,捂起肚子开始发出一种歇斯底里,叫人毛骨悚然的大笑。“哥啊,哥,”他弯下腰去,把曹志远整个人圈进了怀里 “我真是太爱你了……你都让我cao过了,还这么矫情。”高大的背挡住了曹志远的脸,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但下一秒,高大男人就被他推向一边,狼狈地连带卫生间角落的拖布和扫把杆一起摔了一个趔趄,曹志远骂了一声疯子夺门而出,留下我和那个躺着喘气的男人。没过多久,那个人也整了整衣服,起身走掉了。 现在,空荡荡的洗手间只剩我一个人。我低头看,衬衫已经被烟灰烫出一个焦黑空荡的孔洞。香港商人,承包规划,夜啼,职称,在我脑海中消失了——我对着马桶把手指伸进喉咙,吐得只剩胃中的酸液。此时此刻,人间种种,伴随酒后艳丽如玻璃弹珠一般的眩晕,竟让我不合时宜地想起某篇古代志怪小说中的片段:一个叫丁令威的辽阳刺史成仙去家,千年后,曾化作一只白鹤归辽。这只白鹤高立在城门华表上,居然被一个慕其姿容的少年挽弓欲要射杀,城郭如故人民非,那只鹤遂飞上高天,唯余白云悠悠。 他或许,不该救那只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