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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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是个很奇怪的东西,我陪伴神父时它溜得很快,仿佛眼睛一睁一闭之间,钟声敲响,又过了一个小时,可一等我回到家,它便要求我掰着指头数日子,一分钟都无比漫长,从黄昏到日落,从清晨的露水到阴冷的月色。 三个月,我许久没去修道院上学了,听说新院快要建成,距离我家比之前近得多,但跟教堂是反方向,也就是说往返修道院和家的途中不能再路过教堂了,我遗憾了一阵,不得不接受事实。一得到消息就着手cao办着想要带去修道院的东西,神父送我的兔子玩偶,还有画画的纸笔等等,除了兔子都暂时装在布包里,一等通知第二天就出发。 “安塞尔。” “怎么了,母亲?”我放下手里正在收拾的纸张,从我开始画画到现在所有用过的纸都在这里,我习惯收集他们,有空就拿出来看看自己进步的地方,最近个把月我几乎没有拿出他们的时间,连画笔也很少运用,手感生疏要许久才能追回来。 母亲靠在门框上,我不知道她在那儿伫立了多久,跟一尊大肚的雕像般一动不动,她望着我,嘴唇嗫嚅,像是她要说的怎么都不好开口,母亲很少有这么犹豫的时候。 “等孩子生下来,帮我……”她说出了,不好意思继续下去,为自己剥夺女儿的权利而些许羞愧,但很快一想到后面的安排,她又觉得应该理所应地行使,“先帮我照顾好你的弟弟,再去上学吧,我一个人……” 我站在原地,夜风倏地破开窗,将我的一半身子吹僵了,手里几张稿子四散,跟我破裂的心似的,再拼不齐。 她或许觉得冷,被风猛然敲醒神志,回复了清明,反映过来支吾挽回,“乱说的,你还去吧,我一个人也能顾好。” 说完她托着肚子逃也似地离开了。 我走到门边捡起手稿,木然的脸凝视她脚步蹒跚。 某一个深夜,母亲的哀嚎惊醒了熟睡的我,我连一件厚些的外衣都来不及穿,一位看着约莫有四十多岁的妇人敲响了我的房间,她是这个镇上有名的助产士,特地来叫我多烧点热水准备着。 “好孩子,去帮个忙吧,你的父亲是指望不上了,帮我烧点水去,会有用的。” 我路过母亲的房间,浓重的腥味散出半遮的房门冲入鼻腔,引得我几乎作呕,酸水反胃直涌上喉。我浑身战栗,牙齿在唇后哆嗦,叮叮敲响我的骨头,盈盈烛火中我看到了母亲苍白汗湿的脸,眼瞳瞪圆,面目扭曲得不像我的母亲了,她的指甲攥紧床板,抠出几片木屑。 我不敢细看,逃似的埋进厨房做助产士让我干的活,平日里熟练的动作因为我手脚软而多了步骤,忙乱好一会我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尽力屏蔽那个房间凄厉的喊叫。 天光将亮,黎明已至,按理来说应当清新而舒适,我所闻到的空气中还是那股淡淡血腥气,该烧的水已经足够使用,我就算再怎么试图找些活计掩饰自己的慌乱,除了那个房间到处都整洁了,我闲了下来坐在家门口的台阶上,听母亲的声音在一夜后渐渐削弱,父亲焦虑的吼声时不时冒出两下,夹杂着助产士和医生的安抚。 坐姿转变为跪姿,我面朝教堂的方向,闭上眼睛在心底里为母亲和那个弟弟祈祷着。 至少保证母亲的平安,那个婴儿我其实并没有多么在乎。 终于,嘹亮的属于婴儿的哭喊贯穿了我的耳膜,我高高悬起的心垂了下来,不住地感恩圣神,爬起来一个踉跄,有人扶住了我。 “神父……”我行动过猛,一阵头晕眼花,靠在他怀里缓了许久。 埃文神父想必是来我们家为新生儿做祝福的,完整的一套神父服饰,带上个包,里面都是祝福用的道具,我知道无非是圣餐之类的东西,但是再难吃的圣餐经过神父的手都变得有味了。他有力的臂膀依托了我整个身体,声线平稳,缓解了我的不适,“你已经帮了他们很大的忙了,接下来你需要休息,剩下的就交给我。” 他将我安置在沙发上,冲泡了一杯糖水,棕眸盯着我喝下大半,然后转身去做神父的工作。 长白衣飘然消失在拐角,我依靠着沙发靠背,很快陷入睡梦当中,朦胧的意识里,母亲苍白的脸庞重现,嘴角却拉到了耳根,她跟父亲欢喜地抱着新生的儿子,那一小坨襁褓甚至就他们的手掌大小,模糊看不清面容,连五官像谁都说不出来,我缩在阴冷的角落偷窥他们的温暖。 寒气散去,有人环抱起我,我在他的怀抱里舒适地伸展开来,朦胧喊了那人名字,再落入温暖的被中,依稀像是回到了被困在教堂的时候,虽然身体难受,但心理上更多惬意,没有更为放松的了。 醒来后我躺在自己屋里,推开母亲的房门,残留的气息不足以引起我的不适,母亲就躺在床上,脸色白得依旧,换了一身清爽的衣服,她旁边裹着一个小小的包袱,我伸过头去探,一个脸色通红皱巴的小家伙,要不是没什么毛,我都要怀疑助产士是不是掉包了猴子的后代。 我仔细辨别想要看出他和母亲有什么相像的地方,眼看着小猴子扭动两下身子像要苏醒了,我忙不迭跑出,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样子退了出去,门口父亲正在为神父送行。 神父看到了我,高大的身躯挡住了一部分透进屋子的光,那双眸子就落在我身上。 很明显,他在等待。 我跟父亲道了一声,跟着神父一块走出房子。 “已经见过了吗?”神父挑起话题,牵起枣色大宛马迎合我的短腿步调走得极慢,我们步行在不算平整的草地上,熟练绕过坑坑洼洼,越过兔子洞和凸起的小土丘,落日余晖为身形挺拔的他织就霞衣,清风亲吻他的额头。 “见过了,是弟弟,”我两只手背在身后揪着,嘴上毫不留情,“他长得好丑。” 神父笑了笑,手掌抚上我的头顶,跟我解释道:“刚生来的小孩子都是这样,只要上帝见过了他,就会逐渐赐予他容貌和一切品质。” 我不置可否,罕见地沉默了,神父掠过我垂在肩头的发丝,收回了手。 “会是好的品质吗?”我问道。 “一半好与一半的坏,要看成长带给他的影响。上帝是公平的,为他们平等地注入善与恶,后天的抉择再将他们区分为善人与恶人。这种界限并不明确,往往只在一念之间,随时可以转换。” “那神父是哪个?”我拉扯一下身上的长袍,将气息紧紧裹束我。 “就像你认为的那样,”神父并没有明确认定一方,抿唇补充道,“你需要的话,我可以是任何。” 我低头无意识地捏着自己的手指,闷声说:“五年,十年,以后都需要呢?” 他好像叹了口气,为我的固执,张开手臂似乎要以拥抱安慰我,我扭着身子后撤一步。 神父感受到我隐隐的抗拒,默默收回手臂,即使并不十分清楚女孩的别扭,他贴心地转移话题,“修道院后天就可以入学了,不要忘了时间,那里的环境会比从前好得多,我想你会适应的。” “上学好累,我不想去了。” “这次不一样,有更专业的老师和辅助修女。” “我还要呆在家里照顾弟弟和母亲。” “你的父亲已经决定雇佣一位女士帮助你的母亲处理家务了,你可以放心。” “……” 无论说什么理由都被神父轻飘飘地驳回,我试图幻想以后完美的生活,却发现这里少了一个很重要的角色。 “为什么选在相反的地方呢?这样我回家或者上学的时候都无法经过教堂了。”我打起精神,最后再向他抱怨一次。 “更近了不好吗?”他神色冷淡,丝毫不为所动,又像是早已预料到我的问题,从容迎接。 “不,”我把脑袋埋进胸前,倔强地回答他,哽咽吐出的每一个字仿佛都在灼烧我的咽喉,“不,不,一点也不。” 神父停下,大宛马打了个喷嚏,男人一松开手,它便走几步远吃草去了。 我立在原地同他对视,抬起头瞪圆了眼睛,像个跟大人无理取闹的顽童,此时的我估计看起来滑稽极了。要是平常的话,我是坚决不敢这么直愣愣地盯着他看的,神父被圣神赋予的那一双眼眸与他人接触上的一刹那,总能将人看穿在原地。 夕阳给他镀了一层光,闪得我眼酸,忍不住落下泪来。 心跳撞击着我的肋骨,愈发向上,要蹦出我的胸膛。 黑土平原的风穿过身躯,好似飞跃的时间,快到我仍然清晰记得我们第一次相遇时的狼狈,快到我这才想起某人即将离我远去。 神父在我的注视中败下阵,嘴角勉强勾起一个浅浅的弧度,他承认,“我要走了,小姑娘,回到大陆,去其他地方传教。” “离这儿很远呢,先生。” “没有关系,想你这样的一个有头脑的姑娘是不会反对的。” “距离很远呢。还有大海相隔——” “同什么地方相隔,兔子小姐?” “同浦西半岛和教堂,还有——” “什么?” “同你,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