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飞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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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极广场是纯阳弟子平日切磋、习武的地方,来往之人众多,若不是刻意留意,无人在意又有谁路过。加之纯阳长老、掌门都待弟子和善,道家又讲求个随性,因此若是弟子们没注意到他们、没打招呼,也是无人怪罪的。 李忘生等人走到两仪门旁的角落时,便暂且顿住了脚步。 吸引他们停留的,倒不是这些弟子们练武的身姿,而是在广场旁边,有几个弟子似乎起了争执,闹得有些脸红脖子粗。让客人看到弟子不睦,李忘生多少有些歉意:“管教不周,叶庄主见笑。” “小孩子不懂事打闹罢了,正常之事。”叶英亦是看见了那几个正在吵架的弟子,“李掌门不必挂心。” 但那几个小孩似乎越吵越厉害,这几位都是多年习武、耳聪目明之人,也从三言两语中判断出他们在吵什么。无非是有人捡到了个什么东西,当稀奇一样挂在身上,结果被失主看到,便说他是偷的,两方各执一词,还叫来了各自的好友,要讨个公道。 涉及到弟子的道德品行问题,这问题就可大可小了。李忘生侧目看师妹一眼,于睿当即会意,正上前两步,要去细细询问、公正评判一番,却又看到有人拍了拍那两个正在吵架的弟子肩膀。 是沈剑心。他叼着根不知道在哪儿拔的草棍,从失主手上捞起那个小玩意,仔细看了看,笑着说:“怎么为它闹起来了?说给我听听。” 在失主抽抽噎噎的叙述下,不远处的李忘生、叶英等也听明白了此事的来龙去脉。那是个草编的小鸟,形态颇为可爱,由沈剑心编织送出去的。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但拥有它的那个小孩十分珍惜,丢失后哭了许久,不敢告诉沈剑心。结果半个月后在别人身上看到,当然不依不饶,非要拿回来。 捡到东西的小孩更委屈。他年纪比失主更小,只有六岁,是在有一日和师兄打扫三清殿门口的积雪时找到的,当时还问师兄是谁的,该怎么还给别人,因为没有找到失主,所以才自己先留着玩儿,从来没想过占为己有。没想到失主竟然指责他盗窃,这口气咽不下去,自然不肯将东西还回去。 两边都有人证,可以表明一人的确是丢失、另一人的确是拾取。本是一件简单的事情,但两个当事人年纪太小,脾气也犟,无论旁边的人怎么劝说,都不肯让步,非说是对方的错误。 沈剑心听完,当即有了决断。他也不谈谁对谁错,只笑意盈盈,各揉了揉两个小孩子的头:“好啦,我都知道了。既然你们是为了我送出去的东西闹起来的,那么这件事便该听我的,好不好?” 见两个小孩都点头,沈剑心又说:“这只鸟呢,我后来想了想,觉得编得不好,只是东西已经送出去了,不好再要回来。恰好今天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不如就把这只鸟还给我,我再给你们俩一人编一个更好的,好不好?想要什么,告诉我,这两日就编好了给你们。” 听见有更新更好的小动物可以玩,两个小孩都破涕为笑,答应了沈剑心。旁边他们的师兄师姐也都展颜一笑,朝沈剑心道谢。 沈剑心耐心听完两个小孩的诉求,最后说会为他们分别编一只小羊和胖鸟,这样在动物的形象上也有了区分,下次再看到,也不会争起来。两个小孩得了他的允诺,也都高高兴兴地走了。 看着他们解决完事情,李忘生才微笑着说:“这世上,总有比非要分个对错更好的办法。” 于睿亦是点头:“换我,可能也不会处理得比他更好。” “他是谁?”叶英看着那个双手枕在脑后、迈着轻快步伐远去的背影,久久不愿收回目光。 “沈剑心。”李忘生说,“我的一个记名弟子。” “我不认为这样的人会仅仅只是一个记名弟子。”叶英看向李忘生,目光里带了些许探究,“不说他方才体现出的处世之道,只说此人筋骨身法俱佳,不输任何当世高手。若潜心修习,假以时日,必将名震武林,如此天才,李掌门竟忍心埋没?” 李忘生叹了一口气:“叶庄主慧眼。但他做记名弟子,不是我苛待,而是他不愿真正拜师。” “不愿?”叶英重复这两个字,“若是成为纯阳掌门的亲传弟子,风光无二,前途无限,甚至拥有继任掌门的资格,他却不愿?” “是的。”于睿退回师兄身边,解释:“沈剑心说,如果真的做了师兄、或者我们任意一位长老的亲传弟子,他必定不会再如此自由。亲传弟子不仅要对武艺有更高的要求,也会百事缠身,更要下山游历世间、涉入红尘。我们许诺他可不管任何杂事、专心修道,也不用下山,但他还是不愿,只说道家万事皆讲求随心。既是如此,我们便不再强求,只为他记在师兄名下。” 叶英垂眸,还是那副平静无澜的神态,让人瞧不见他在想些什么。 李忘生本想引他继续往前走,见他若有所思的样子,会意:“叶庄主是想见见他?” 叶英点头:“烦李掌门带他见我。” 李忘生:“那我们现在回……” “不必这么麻烦。”于睿少见地打断了师兄的话,朝叶英道,“叶庄主还是先回去休息会儿吧,见个弟子而已,不必急于一时。他今日午时后值守镇岳宫,过会儿我去叫他来找叶庄主便是。” 于睿既然这么说了,便是在委婉拒绝叶英现在就要见沈剑心的想法。叶英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不让他现在来见,但也不在意这两三个时辰的先后,于是点头答应,又望向沈剑心离开的地方。 就这么两句话的功夫,那个人影已经消失在太极广场上。可人随走了,却还似乎有根羽毛在叶英心里拨来拨去,若有若无地在意着,怎么也散不去他带给叶英的那份熟悉和…… 悸动。 叶英很确定,这是悸动,是不由自主地被吸引。 很有意思,叶英想。 这么一个奇怪的纯阳弟子,会是自己在梦里找了二十几年,隔着生与死的界限、跨越虚与实的边缘,也要带回来的那个人吗? 可是叶英现在只记得那把蓝色的剑,和那只冻僵的手。 既然剑已经无法找回,或许自己要找到那个人的唯一途径,就是那只到死都不愿意放下剑的手吧。 正窝在角落晒着冬日暖阳偷偷睡懒觉却被于睿抓住,沈剑心是有点心虚的。他略微尴尬地咳嗽两声,连忙从地上爬起来站好,拍干净道袍上的泥土和草渣:“沈剑心见过于师叔。” 于睿:“剑心,我会另外安排人顶你的岗,你从今日起不必再值守镇岳宫了。” 沈剑心被她这话唬了一跳,以为她是生了大气,要让自己闭门思过,赶忙求饶:“于师叔,弟子知错了!还请师叔再给弟子一次机会,弟子从此一定尽心尽力,不再擅离职守!” 于睿被他郑重其事的表情逗笑了一下,也明白是自己的话让他产生了误解,解释:“非是要惩罚你,而是有别的事情要交给你做。” “先说好别让我下山啊。”沈剑心嘟囔一句,“那我宁愿闭门思过。” “不是让你去外面。”于睿说,“今日迎接藏剑山庄大庄主来访你也去了,想必已经见过这位叶庄主。他要在纯阳小住些时日,就由你去负责他住处的带队巡逻。” “啊?”沈剑心挠头,有些为难:“人家藏剑山庄人手众多,高手如云,我去带人巡逻,会不会让他们觉得,纯阳宫是在防备什么,反而不太得当?” 于睿:“叶庄主说,他从前不太出门,这次出远门,家里的兄弟担心,安排的人手是多了些。所以他在纯阳宫住下后,随行弟子会遣回长安叶氏商行安顿,既是为了清净,亦免让江湖人闲话。今日之后,山上只余几位侍女和一位剑侍,如此,叶庄主的安全便得由我们照看一二。” 沈剑心:“那除了我之外,还有哪些人要调过去?” 于睿:“各殿值守巡逻的弟子各有定数,一时间难以抽调几名。年纪合适的弟子都已安排杂务,想来只有刚受封真人的紫虚子座下弟子们入门较晚,年龄稍小,有空闲的比较多。因此我与祁师弟已经说好,你去找他要几名还未安排过值守任务的紫虚弟子吧。” 她把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沈剑心只得照做。他便回三清殿,找紫虚子祁进领走几位紫虚弟子,简单排了个班,就向于睿指给他的叶英的院子走去。 叶英其实已经候着他多时了。 早上于睿说午时后会安排沈剑心过来,所以他过了午时就坐在院内的亭子中,让罗浮仙烧了茶水、备上点心,就候着这人来。可是左等右等,都过去一个多时辰,那院外空空落落的,除了落在地上的雪和竹叶,也不见个旁的。 还是个十二三岁小少年的剑思悄悄看他的脸色:“大庄主,不如……我去问问?或许是清虚子事务繁多,一时之间忘记此事?” “清虚子为天下三智,总不会连这么一点事都记不住。”罗浮仙虽然只比剑思大一点,但女孩子心思细,明显老成得多,因长年随侍,也摸透了叶英的脾气,知道他什么时候会生气、什么时候不介意,所以未等叶英说话就抢着回答道,“我看呀,或许是有些什么别的事情绊住了,不多时那沈剑心就该来了。” 剑思撇撇嘴:“旁人听到可以面见我们庄主,高兴还来不及,哪有这样拖拖拉拉的?” 罗浮仙执着扇子,小心翼翼扇着炉火,边烧茶水边说:“今天没听见李掌门和清虚子说么?这沈剑心可不是一般人,他淡泊名利到连掌门亲传弟子的位置都不感兴趣,只是面见藏剑山庄大庄主这种事,或许真的没放在心上吧。” 剑思:“的确,莫说他们纯阳,当上掌门亲传就有接任纯阳掌门的资格,就说咱们藏剑山庄,哪位弟子不以拜在正阳门下为荣?世人总是追名逐利的,哪怕嘴上说着不想要荣华富贵,也总会贪图清名。可这沈剑心,名也不要,利也不要,甚至为了拒绝名利,连武功都干脆不学了,当真怪哉!” 叶英听着他俩有一句没一句聊着,没有怪罪,也并不答话,只是浅浅品了一口茶水,压下内心的那一抹期待和一丝焦急。 还好,果然应了罗浮仙的话,再没过一刻钟,叶英想了一天的人就出现在院外。只是来的不只是他,还有几个探头探脑的小弟子。 那些弟子也就和罗浮仙差不多大,看着年纪十四五岁左右,大约是从小在华山上清修,不曾踏足过红尘,对一切外来的人和事物都好奇得很。但或许是师长管教得严,这些小弟子礼数倒还周全,明明想进来,却也只是挤挤挨挨地站在沈剑心背后,将他推进来,自己却只敢探头看看,见叶英目光扫过去,又轰地一下都藏在了门外。 面对这么一群畏手畏脚的师弟师妹,沈剑心作为唯一一个成年人也没别的办法,加之这又是于睿交给他的任务,所以沈剑心再哭笑不得,也只能硬着头皮走过来,恭恭敬敬对着在亭子里喝茶的叶英行上一礼:“纯阳玉虚弟子沈剑心,见过叶庄主。” 叶英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这位朝自己弯下腰的少年。 对从小见惯了男女各色美人的叶英来说,他样貌实在算不上什么特殊的英俊潇洒,但颇有些耐看的清秀,身形也不算高,起码是比自己的弟弟们都矮上一截。身材并不健硕,虽不至于弱不禁风,也是颇有些单薄。衣服也很简单,只裹着一身雪白如云的道袍,却反常另类、甚至是大逆不道地剪着一头快齐肩的短发,似乎还因为睡觉没注意,头顶有一缕头发支棱出来,倒有些滑稽。 沈剑心这一句拜见说出去,久久不见回答。 他心里打起了鼓,正寻思这位藏剑山庄大庄主是不是要给自己一个下马威,就听见叶英轻声说:“下次见我,不必行礼。” “诶?”沈剑心有些愣了,也顾不上什么礼节,直起腰看向亭中端坐之人。待见到他那认真的神情,和那双不是在开玩笑的眼睛,知道他确实是这么想的后,又是一笑:“好的,叶庄主。” 叶英:“也不必……” 他说了这三个字,却没有了下文。 旁边的剑思罗浮仙、下面的沈剑心都等他继续说点什么,但最终叶英只是摇摇头:“暂且算了——你过来坐吧。” 他这样子是要跟我聊天了,沈剑心想。 聊天倒是可以,但这么一群师弟师妹得先安排打发好。 沈剑心便又向叶英解释了为什么要安排这些弟子过来,在征求了他的同意后,出去给弟子们各自安排好值守、巡逻的点位和时辰,便让他们先回去歇着,今天由他来值守,明日开始轮值。 小弟子们当然乐得偷懒,而且是合情合理地在紫虚子眼皮子底下偷懒,因此也顾不上什么看远道而来的客人——反正都在这里值守了,天天能看到,不急着一天两天,当即散了。 沈剑心安排好他们,又走回这方院子。 就这么短短半刻钟,那跟在叶英身旁形影不离的少年剑侍和小侍女却已经离开了,或许是进了屋内,空荡荡的院内只留下独坐在凉亭里的叶英,还有那一壶在炉子上煮好的、热气腾腾的茶。 也正巧是他跨进院门,叶英抬起了眼,微微一笑。又是正巧,一阵微风拂过,积压着落雪的竹子被风扰动,细雪和竹叶簌簌落下,将院外好不容易扫出来的小路覆盖,让那方凉亭、那个坐在凉亭里的人,成为了沈剑心在天地雪白中唯一的归处。 一刹那间,饶是原本自认对骨rou皮相声色犬马都不为所动的沈剑心,心里也不禁咯噔了一下。 坏了,他想。 这位叶庄主…… 好像是有点那么“倾国倾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