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光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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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随行厨子走之前做的江南茶点。” 叶英广袖轻拂,将白玉瓷碟推到沈剑心面前,道:“尝尝吧,不知合不合你的口味。” 常人得叶英相赠如此一盘茶点,免不得受宠若惊,但沈剑心只觉得这位叶庄主实是和善亲切好相与得很,一点也不像传言中那般高高在上。 不过,于睿既给了他这个在叶英身边护卫的差事,他便代表着纯阳的脸面,行事须得落落大方。加之沈剑心本就是随心之人,所以没太在意那些不必要的繁文缛节,一撩下袍,也落座在叶英身边。 他挑的这个位置好得很,正是刚才罗浮仙站的旁边,靠近那只还在煨着茶的小炉子。沈剑心选这里,没别的想法,就是好给叶英上茶——毕竟让藏剑山庄大庄主给自己倒茶这种事,梦里都不一定见得到,沈剑心对自己的身份有几斤几两再清楚不过,还是自己来伺候着吧。 他这么想着,手便要朝炉子伸去。可还未等沈剑心动作,另一只手已经提起了那只guntang的茶壶,将自己和他面前的紫砂杯斟满,又将剩下的茶水稳稳当当放回炉子上。 沈剑心这下真的愣了:“叶庄主,这种事情我来做就行,不必……” “你不懂怎么斟茶。”叶英打断他,“也不懂这种茶该煮多少时候。” 叶英这话说得委婉,沈剑心还是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大约是在说自己土得很,不懂风雅,别浪费了他的一壶好茶。 沈剑心倒也没不好意思,反而很坦然。 是嘛,自己是个没下过山的土包子,平生干过最风雅的事,是在紫虚子祁进刚入门、还算半个文盲时和他一起苦练书法,蹲观微阁看书。最后祁进当上真人时已对道家典籍倒背如流,也练出一手风格凌厉的好字,而自己不仅还是背了上句忘下句,写字还只主打一个勉强能看。 有了“反正我是土包子”的自觉,加上叶英对自己迁就到这个份上,沈剑心愈发坦然,更不觉得自己和叶英之间有什么身份之差、地位之别。 于是沈剑心拿起一块刚才叶英给自己的甜糕轻轻咬了一口,细品一下,尝出这是红枣泥糕,甜而不腻,配清淡的茶水刚刚好,称赞道:“果然是江南风味,这等精羹细肴,与我们华山向来粗放的口味大不相同。” “你要是喜欢吃,我就把厨子叫回来,经常做给你吃。”叶英的眼角略微有些笑意,“我家的厨子,说不定比御厨还做得好些呢。” 吃一次可以,还专门让别人给自己做的话就没必要了,沈剑心赶忙拒绝:“不、不了吧,虽然这江南的糕点好吃,但总不能当饭吃!要是天天吃,恐怕没几天就腻了,偶尔尝尝才新鲜。” 他既然不要,叶英也没勉强,暂且止了话头,让他安心吃东西。 几句话的工夫,茶杯里的茶水凉了一些,叶英端起茶杯慢慢喝了一点,看见沈剑心还捧着那块茶点在细嚼慢咽,头上那根立起的呆毛随着他的动作一抖一抖的,忽然问:“你为何白头,又为何剪了短发?” 这句话,在他看见沈剑心第一眼的时候就想问了。不知为何,叶英总觉得沈剑心这样的人,合该是一头留到腰的长发,用一根发带高高挽起,再配上一身裁剪紧致、挽风携云的干练道袍,而非是现在这般,一头怪异的短发、还有处处透露着慵懒与随意的宽大袍袖。 这也是叶英暂时最想了解到的、关于沈剑心的信息。 因为叶英发现,自己认不出来那只手是否是沈剑心的——那人在死亡之时,应当是四十余岁甚至五十岁上下的中年,手掌上有粗厚的剑茧和被雪风吹出的裂痕。可当下的沈剑心,看起来最多二十岁,又放弃精进武学多年,他的手看起来绵绵软软的,不类梦中人。 但叶英也清楚,沈剑心对自己有一种奇特的吸引力。虽然他们此生在之前未曾相见,然,沈剑心出现在面前时,他们却像认识了很多年般熟稔,乃至于自己会毫不见外地请他吃东西、甚至为他倒茶,就像对待一位故友一般。 不,大约并不止故友,叶英默默地想。 毕竟他不会对一位普通的故友有要将人拥入怀中的冲动。 他这边心思翻滚,那边的沈剑心却一点没看出来。 听见叶英的问话,沈剑心先是有些呆愣,随即是不好意思:“我的白发是天生的,当年有村民说过,可能是这头生下来就有的白发让我被父母视为怪物,才把我丢弃在这里。” “至于这短发……” 沈剑心的神情更是有点尴尬。 “我自己剪的。” 这倒是叶英没想到的答案。 叶英带着探究和好奇看他:“你怎么想到剪短发?” 沈剑心想了想,既然于睿都指名自己到叶英这里来,大约也是给叶英交过一些自己的底,就算叶英现在不知道,以后相处久了还是要说的,所以毫无保留地讲出一段往事:“哪能是随便想到的呢,叶庄主可能也听说了,我这个人,太懒,不想管别人的事情,所以当初掌门要收我为亲传弟子的时候,我不愿意。然而仅仅这个理由的话,难以服众。” “彼时,我是同期外门弟子中剑术武学最佳之人,紫虚子祁进刚入门不久,还未受封真人,很多课程都是与我们普通弟子一起上的,所以我与他较为熟识。但紫虚子毕竟是吕祖亲传弟子,他与掌门、清虚子等人的关系,自然比我们普通弟子密切得多。所以在掌门、众长老的亲传弟子遴选结果出来后,他告诉我,若作为第一的我以不想下山、不涉红尘的理由而拒绝当掌门弟子,那么其他几位真人也不再于同期外门弟子中择优收入门下,对外只说这一期外门弟子没有符合条件之人。所以,我就干了一件叛逆的事。” “当时我想不到更好的拒绝办法,掌门他们又只给我留下一个时辰的考虑时间。我就把自己关在屋里,对着墙上挂着的剑冥思苦想,终于想到,都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我没有父母,如果真正拜师,亲传师父便将成为我的再生父母。那么若是我削发呢?这般离经叛道的行为,紫虚子和掌门那样重礼教的人,一定不会再勉强了。” 说到那位年轻又犟脾气的紫虚子祁进,沈剑心眼睛都笑得弯起来了:“等紫虚子到时间打开门,我已经把自己削成短发啦!如此天生反骨之人,又自愿放弃成为掌门亲传弟子,当然不再是第一名,也不会影响其他同门被真人择优挑选。一切都完美解决,就是这件事给紫虚子气得,整整一年不肯跟我说话。” 他这话说得平淡,仿佛拒绝成为李忘生的亲传弟子只是一件和吃饭喝水一样普通的事情。叶英却清楚,作为纯阳宫这样的名门大派,沈剑心既然本身有资格成为掌门亲传、却用这样叛逆的方法来推辞,他在背后受到的冷遇和指指点点,绝不在少数。 但还有一个问题没有得到解答。 “后来呢?”叶英轻声问,“你既然已经用这样的方法拒绝过,又为何一直留着短发?” “这可是我的秘密。”沈剑心笑着说,看向叶英的眼中竟有一丝狡黠:“连掌门我都未曾告诉过——叶庄主想知道吗?” 少年难得的狡猾,让叶英亦笑:“若剑心愿意说,便愿闻其详。” 他这一声“剑心”叫得极温柔,又笑得如春风微漾,给沈剑心听得头皮一麻、看得心下一软,心里惨叫——坏了,这位“倾国倾城”的叶庄主该不会在对自己用美人计? 他只敢这么胆大包天地想想,却还不敢这么说出来。 为了掩饰这点尴尬,沈剑心轻咳一声,还是对叶英说出那个自己最大的秘密,却是以问句的形式:“叶庄主觉得我现在多少岁?” “约比我家四弟还小些。”叶英看他这青涩稚嫩的样子,说出自己的猜测:“你可有十八了?” “非也。”沈剑心笑了笑:“我今年该有二十四了。” 叶英蹙眉。 他说沈剑心十八,绝非是凭借外貌的随口猜测。叶英是当世高手,看人不会只看表面,而是要看筋骨、血脉,沈剑心这副身子骨在这里摆着,明明白白写着他只是个少年,哪里是二十四岁之人的样子? 叶英的眼力绝不会有错,若沈剑心也不是在说谎的话,那么,一个惊世骇俗的猜测已经放在了叶英面前,只待当事人的亲口验证。 而沈剑心接下来说出的话,肯定了这个几乎不可能的想法。 沈剑心:“我在六年前为拒绝成为掌门弟子而削发,结果时光从那一刻起在我身上便停滞了。容颜、发肤、骨骼……除去心智,一切都不再发生变化。身边的所有人都在前进,而我却留在了那个时间,这或许,就是对我逃避之举降下的惩罚。” 沈剑心说得毫不在意,而若不是有足够的定力,叶英早已经失手打碎手中的茶盏。 ——是他,一定是他。 ——他一定就是那个自己在梦里花了二十几年、拼了命也要从无数坟茔中挖出来的人。 这是此时叶英心中唯一的想法。 那些梦境里的风雪裹着沈剑心的话填满了叶英的思维,他得以在冰冷的风雪中拾起那些残缺的记忆碎片,望着无边无际的、被自己亲手掘开的万千孤冢冷静思考。 ——为什么自己会像重生一般带着散碎的记忆来到这个世上? ——他是为了谁才挣扎几十年而苦求一个结果? ——是谁听见了他带入坟墓也不曾忘却的执念? ——最无情的时间真的会为某个人倒流吗? ——而到底是什么人,才能让光阴驻足? 眼前这个人就是叶英所有疑问的最终解。 一个被时光眷顾、又或者是被时光遗弃的人。 一个该海阔鱼跃、却自甘束缚方寸之间的人。 一个虽身处囹圄、但解出方外三千大道的人。 那只毫无伤痕的手和梦里千疮百孔的手同时伸出,骨与血、筋与rou一点点在叶英眼前构建、贴合。 最终,它们完全重叠在一起,没有丝毫误差。 两只手叠在一起之时,叶英终于将捧了半天的茶盏放回在桌子上。 他的力道控制得很好,不轻也不重,茶盏与桌面没有发出丝毫声响,一切都是如此完美,正如他君子如风的外壳般无懈可击,任凭内心的惊涛骇浪如何冲刷,都无一点让外人窥见端倪的裂痕。 “我不认为李掌门不知道这件事。”叶英听见自己用最平和、最轻柔也最没有私人感情的语气说,“也不认为清虚子没有发现你的异样。” 这两位莫说是在纯阳,放眼整个大唐江湖,都是数一数二有脑子的人。这么大一个浑身写满异常的沈剑心在他们面前天天晃来晃去,叶英根本不相信他俩对沈剑心一点猜测都没有。 “或许知道吧,毕竟在我拒绝的头一年里,清虚子都还偶尔来劝我两句,但一年过后,她再也没提过。”沈剑心只是笑,“大约是看出了时光对我特殊的‘眷顾’,却弄不清缘由,只能放置不管。” “之前你不做掌门弟子是你的意愿,而之后不再提起此事,却是他们是在保护你。”叶英说,“身为掌门弟子,无论再如何清修,有些场合也必须抛头露面。你能出现在那些武林高手面前的次数有限,一两次还好,只要超过三次,异常绝对藏不住,这对你来说不是一件好事。” “我知道。”沈剑心说,“你也是这样的武林高手,所以我没有瞒你。因为就算我不说,再过十天半个月,你也必将看出不对。” “幸好这华山之上,大约也就这几位长老能看出来你的问题。”叶英又端起茶杯抿一口,发现茶凉了,没有再添,将杯子放回去。 沈剑心却发现他只是碰了下嘴唇却没有喝茶,心思在脑子里转了几个弯,品出这位向来锦衣玉食的大庄主是不喝冷茶的,又弯下眉眼,拿起叶英的茶杯,泼掉里面的冷茶,给他斟上一杯热热的暖。 他给叶英斟茶的时候,叶英的目光始终停留在他的右手上。 那原本是一只握剑的手,可它的主人此生不愿再握剑,所以剑茧消失,剑也不见了…… 剑……不见了……? 有什么想法从心中滑了过去,转瞬即逝,但叶英并未来得及抓住它。 因为那只手已经伸到了自己面前,为自己奉上一杯雪天里的暖茶。 很难说叶英是用什么样的心情接过这杯茶的,它甚至其实很烫,沈剑心天生对寒暑不敏感察觉不到,而叶英毫不在意,任凭几根指腹被烫得通红,也不想放下它。 叶英:“沈剑心。” 沈剑心:“诶?” 叶英:“我刚才‘算了’的话,想了想,觉得其实应该说完。” 沈剑心略琢磨了一会儿,才想起他指的是之前剑侍、侍女都在时,叶英的那句未竟之言,笑着说:“叶庄主说吧,我听着呢。” 叶英:“我叫叶英。” 沈剑心:“叶庄主的姓名,我是知道的。” 叶英:“我的意思是——你叫我叶英。” 沈剑心在这一会儿相处中倒是知道叶英的确是一个至少在他面前脾气好的人,但倒没料到叶英能与自己不生分到这种程度,思索一下,磨磨蹭蹭说:“不、不太好吧,你是藏剑山庄大庄主,我只是纯阳宫的外门弟子,我们……” “没什么好不好的。”叶英看向身侧还是少年模样的沈剑心,放软语气:“我们不是朋友吗?对朋友,哪有如此见外的?” “朋友么……”沈剑心把“朋友”这两个字在嘴里滚了几转,直品出些藕断丝连的甜,才笑着点点头:“你说得对,叶英,我们是朋友。” “叶英”二字从他口中说出,竟然像是什么魔咒,让沈剑心忽然觉得心里有什么地方满上了一块,整个人还轻松一头。那种从十八岁开始如影随形的压制和禁锢似乎消散了些,这是六年都没有的畅快。 “是朋友,下次我请你喝酒。”沈剑心端起茶杯,笑着对旁边俊美的青年大庄主敬了一杯,又遥敬亭外的漫天白雪:“现在呢,先以茶代酒,让这飞雪做个见证——” “沧海桑田,天道轮回,唯此情不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