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夜游(2)
【三】夜游(2)
长期受苦更有表达权,就像被折磨者要叫喊。 你目睹的那些烟。 来自明天。 奶奶说过,得在正确的时机播种,庄稼果木才能好萌好发。 过去的人,像记得自己的生日一样记住节令。一年十二月二十四节,节节攀高,环环紧扣。 种今日的因,吃明日的果。 人们就是这样一代一代过活的。 蔡雨佳热爱土地。 土地不会过分热,也不过分冰冷。植物日日有新样,充满希望。天固然阴晴多变,大抵不过风雨之后云开月明。 她爱每一季的虫鸣鸟啼,醉心每一节的鲜花美景,她在得知自己的罪责前,也以为自己是一种美丽缱绻的生灵。 她难过、恐慌、忧惧、诞妄时,脑海里会自动浮现二十四节气。 自立春始,遍历每一节,循环闪念着,让她脱离一种心理损伤的苦难。在一种自我的时间里,生出另一个自己来。 不至溃决。 蔡雨佳,雨水过后降临的珍馐佳丽。 毒戕了为她命名的人。 而自此置身于循环的时节里。兀自枯萎,消失不见。 二十四节气就像某种解码口诀。使她仍旧是她。而不是别的一个人。 幽暗、郁热、封闭、禁锢着的时候,她觉得格外安全,那声音来自遥远的地方,只要闭上眼,就能回到最初的栖息地。 不用叫醒我,我要休息了。 顺着时间的长河向下。 不再发出任何声音。 我将安静平和的睡去。 1970年4月20日,策兰在巴黎塞纳河上从米拉波桥投河自尽。 5月1日,一个钓鱼的人在塞纳河下游7英里处发现了他的尸体。 以一种非常沉重的方式,他回答和了结了历史浩劫带给个体生命的重负。 最后留在他书桌上的,是一本打开的荷尔德林的传记。 他在其中一段画线:有时这天才走向黑暗,沉入他的心的苦井中。 而这一句余下的部分并未画线:但最主要的是,他的启示之星奇异地闪光。 二十三节气,没有雨水。能指脱落,我便跳出时间。 成为了我。 哥哥,你是否知道。 不可跪拜那些像;也不可侍奉它,因为祂,你的神,是忌邪的神。 “菜菜,求求你不要有事!” ——秋天从我手里吃它的叶子:我们是朋友。 “醒醒,我求你快醒醒!” ——我们敲开果壳剥出时间,教它奔跑。 “是哥哥不好,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我再也不拿你使气,不责备无视冷落否定你,我爱你,我是真的爱你啊!我如此爱你又怎能就此失去你?!快醒醒啊!菜菜,我的菜菜,求你快快醒来吧!” ——时间又赶快回到壳里。 “哥……哥哥?” 少女在黑暗中朝哭着的人伸出手去。那人跪伏在地将她拥裹于怀抱中,径自饮泣悲鸣,像受难日哭神的信民。 在被她的手抚过头顶,拭去眼泪,轻捧面颊后,他止住悲涕,生生定住。 “爸爸今天回来了。” ——镜子里是星期天。 “不过又走了。” ——梦里可以睡觉。 “我会好好听你的话。但你为什么哭?” ——嘴巴讲真话。 我不敢靠近她,尽管她是mama。但僵硬冰冷的物体并不使人产生亲近与信赖。哪怕她是mama。 鱼是冷血动物,它们不需要温暖。它们在我存在不了的世界里自由徘徊。即便死去。也不使人悲哀。 流浪的生物被遗弃是有因由的,不要带回家,你照顾不了它。你自己都还由我抚养不是吗? 如果你想去,就不必再回我身边,与她一起待在乡下。 小溆,我的孩子,你怎能体会失去挚爱的悲苦? 但是爸爸,我打开衣柜门的时候,看到这少女奄奄一息的模样,才得知我爱的是什么。 她在整个雷暴和夏天里睡觉。天空正是为她而淌血。 “我被雷声吓到,想说你是不是也会害怕!我叫了你很久,我以为你生病——” 你或许不知,爸爸所说的,你是害她旧疾复发猝然离世的罪魁祸首,然而不是。 她起先是嗜睡、谵妄,然后上瘾,最后死于呼吸抑制。在黑暗中独自一人。 爸爸没有照顾好她。他甚至没有发现她偷偷注射芬太尼。他真的以为她平淡如常。一点也不疼。 “你要好好的,有事要和我说,向爸爸嘱咐的那样!要信我念我爱我,让我照顾好你!我一定会好好照顾你,我的菜菜!” 一个人在黑暗里永久睡去的情形,绝不再有。 我将,使你的日子在神所赐你的地上得以长久。 我要让我们都不再流泪。 一并沐浴阳光。 暴雨之后的清晨是湿润且澄澈的。空气的味道。风徐徐吹拂,阳光透过窗户射进室内,随窗帘飘动遮挡而一闪一闪着,像一种无声的叩问。 阳,阳光?! 蔡雨佳有些惊诧的睁开眼睛,这果然不是她的房间! 她本能的惊颤耸动引来了背后的一声唔语,含混没有实意,从喉咙里低哼而出,同样显示出一种不解。 “菜菜——,早安~” 她的后背上附着他的胸膛,头顶上大概是他的下巴,因为说话间有动静,在颅顶,像是抚摸。 “昨天打大雷,你人都吓傻了,果然还是跟小时候一样,只要害怕就写节气表。” 蔡雨佳心脏嘭嗵跳动,她有些记不清昨天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只记得自己很难受,后来躲进衣柜觉得好多了。 “你的房间可真热,简直不是人待的地方,我把你抱过来睡的——” 她不敢出声,哥哥的声音很温柔并且耐心又细致的在跟她说明情况,可她却如芒在背地,僵硬的一动不敢动。 “你半夜老挤我踹我,不安分的很,把你抱住才安分点——”严溆感觉到怀里的人身子挺得像个棍儿,全然不似夜里的软绵柔顺。然后后知后觉松开了环住她的双臂。 女生像发条熊一样一跃而起坐起身来,有些惶恐的转过头来,怯怯看一眼光着膀子的严溆。 “你全都汗湿了,我给你换了我的衣服。” 蔡雨佳一看自己身上宽大T恤。顿时觉得有些羞愤难当,又有些不可思议,自己竟然一点知觉都没有。 被换衣服什么的。真是太难为情啦! “肚子饿不饿?” 他看到她有些惊讶又面色赤红的窘迫表情心情很好,原本打算多睡一会儿的念头也作罢,他要为她准备早餐去。 蔡雨佳仍旧震惊不已。 近一个月来,对她不搭不理,目不斜视,冷若冰霜的人,忽然对着她一展笑颜,还问她想吃什么早餐! “哦,我下楼去——”吃常吃的那家三鲜面,就不麻烦哥哥了。 “必须在家吃!从今以后,不准吃外面的快餐!” “唔!”他的细目微敛,撇着嘴有些不悦的朝蔡雨佳面前凑过去,明俊飘逸的脸庞直逼得她屏住呼吸点头同意。 “实在想吃外卖的话,和我说,我来帮你点。”然后和她鼻息相闻地,随和一笑,并顺势揉揉她的头发。随即起身出了卧室。 剩蔡雨佳一人,在床上如梦似幻的发呆出神。 究竟,发生了什么? 严溆像是变了一个人,他体贴入微、温和如水,他甚至不让她洗碗,为她准备一日三餐,连洗澡水都事先调好只等她入浴。 他带她去森林公园,像导游一样为她指认什么是紫檀哪棵又是金丝楠;给她买漂亮的衣裙,带她吃遍美食街;拉她一起看完了名为《Monster》的日本超长旧动漫;给她办理手机副卡并打通了给她的第一个电话;一起坐旋转木马和摩天轮,并向她道歉。 我再也不会认错你。 那天摩天轮上升到最高点的时候,严溆看着蔡雨佳这样说着。像在允诺些什么。转轮肢啦着,傍晚的夜风涌入,夕阳炽烈又绝尘,她被远处的湖景吸引,他后面说了些什么,她没有听清。 我会爱你如生命。 像是要和时间竞演一样,他们追赶着快乐,他带着她四处游玩,分享一切。 他成日守在蔡雨佳身边。相拥入眠。像箭回到弦。他们,本该一直这样开心下去的。 8月12日,去极地公园摸到了白鲸乐乐的额隆、哥哥排二十多分钟的队买到一只企鹅毛仔、他们还一起吃了一大份熊碗冰激凌,拍了照片,但她没有笑。 8月13日,去看电影,落座的时候被邻座没放好的可乐泼洒满裙,虽然别人道了歉,哥哥依旧没有好脸色,当场出了影院。后来逛商场买很多衣服。 8月14日,去电玩城,跳舞机节奏太快她完全跟不上,娃娃机的抓手实在太难cao作——最终放弃那只少有的大雁;3D赛车令人眼花缭乱头晕目眩,方向盘太重差点翻车;投球15次,被砸三次,命中一次——哥哥帮忙扶手抛球。出游戏厅时,他又变戏法儿从身后拿出那只灰色的大雁。 “稍微抓了一下,一不小心就成功了!” 他一定骄傲的不得了,勾起的唇角和明亮的瞳眸像电视里少年得志的状元郎,“谢谢哥哥!可是它是大雁哦!” “嗯嗯,那就是大雁咯!所以今天开心吗?”他轻轻揉一下她的头顶,并不反驳,他真好说话,且只在意她的感受。 开心的,从未如此惬意过,尽管过程并不完全顺利,但结束的很合乐。 她是指,她终于买到了一件心仪的礼物——哥哥去抓娃娃时她去了楼下商场,那个大雁布偶当然也令她感动欢欣。但并不足够令她开心到激动的抱住他。 她拥抱严溆,因为他因故给了她片刻的自由,尽管他本人并不知晓。 8月15日,郁热的市区终于下雨。大雨如注,下满了白天,夜晚有闪电和雷声,严溆非常贴心的抱着她言语安慰她不用害怕,尽管她并不害怕,但也安之若素的静待于他的怀廓中。 ——菜菜,只用依赖哥哥就好。 上一个雷雨夜的允诺不能在这一个夜中引致决裂。 哥哥对她很好,事无巨细给她优待,为她考虑全部大小事宜,以她为始终安排一切日常生活,他几乎不再出门,除非和她一起。 他真贴心,与她形影不离。他的意愿强硬不可忤逆,菜菜要听话,穿这件更好看——一件素净淡雅的黛蓝色亚麻连衣裙,而她根本不喜欢穿裙子。还有,要多吃蔬菜,西芹、秋葵、苦菊都助于减少脂肪囤积,再吃一些蓝莓吧对眼睛好,千万不许挑食哦——可她真的想要吃些米饭,多来一点米饭,粗茶淡饭就好——你还是有点胖,需要好好控制一下,和以前一样才好! 以前?哥哥他说的是哪个,几时的,谁的以前呢? 8月16日,蔡雨佳比严溆醒的早,于是悄悄起床,雨后空气澄明,她可以嗅到泥土的清冽气味与树木葱茏的甘涩香气。她想独自去楼下走走。 回来的时候,严溆面容平和,他说以后出门一定要带手机,叫上他一起,哪怕他不能去,也要令他知道。 “我醒来的时候发现你不在,你知道我有多惊慌吗?”他无奈的淡淡笑着,以略微沮丧的口吻说:“要和我商量,任何事情都要,让我知晓,我要照顾好你,只有我能,照顾好你呐!” 他牵起她的手,握的很紧。他大概是生气了,却仍旧轻言轻语,朝她微笑:“下次可不许随便不告而别哦!” 可是,她只是去楼下散了步,仅此而已。 至于对年老的爷爷的年老的狗投以注目——它在草地上撒欢的样子,那力不从心却自在的模样真令人悲喜交加,奋力的蹦跶着,也够不到矮灌木的枝叶。老爷爷在和其他人聊天,并没有给它拴上遛绳。 也许不需要,也许只是单纯的爱护或者奖赏。他们那一刻彼此记挂但充分独立自主。 “小区的紫薇花都开了,雨后的颜色很鲜艳水润呢!哥哥做饭了吗?走了一圈感觉好饿啊!”她没有辩驳,她对令她疼痛欲裂的握力视若无睹,她知晓自己的脖颈上有一根牢固坚韧的牵绳。 让她安稳却也置身监禁。她需要小心的蹦跶,以免一脚踏空,飞不起来还粉身碎骨。 她静静等待着8月17日。 8月17日:挑战吃榴莲、凫水闭气超过六十八秒、为所有人朗诵《梦中的老虎》,以及吻。 许明烛给她的Apple Watch日历便签中这样标记着,他的生日这天,将要做的事情。 8月11日,严溆让她帮忙拿一下他的书桌抽屉里一把游戏手柄。她于是震撼的发现了手写卡片的破碎纸屑。 被撕成了许多块的、如杂乱记忆铺洒着的、她早已烂熟于心的,许明烛给她的手写明信片残骸。 像一个被肢解的梦一样。静静安睡在抽屉里。 她觉得难过,也困惑。 原来被哥哥撕毁了。然而,为什么呢? 哥哥他是亲切温柔了没错,可这之下掩映着什么她暂时无法参悟的内核。 为什么要撕碎它呢?那明明是她最珍惜的东西。 在拥有他重新施予的所有关爱前,她只有这张卡片谕置的温暖可供依凭。他怎能自作主张就将它毁掉。 蔡雨佳觉得愧疚难过,自己没能好好保管好许明烛给的邀请函;也觉得委屈懊恼,哪怕接下来的日子,哥哥每天都照旧带她四处奔走游玩,她却都无法心无芥蒂的沉浸其中了。 哥哥他,和表面看到的,并不一样。 他用手抹掉她嘴角的冰激凌后叮嘱她注意形象;见不得她的裙子满是可乐污渍电影都不看地拉着她满商场买新裙子;投球后拿出湿纸巾亲自给她把手上的灰渍擦拭干净。 他见不得一点灰尘,他想要一个洁白无瑕的布娃娃。他珍视的是一个完美无瑕的听话娃娃而不是她! 蔡雨佳于是忽然长大些,她想,她要小心翼翼乖巧伶俐才行。 若是不听话,好孩子也将受到惩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