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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牌与钢笔

    秋高气爽的早晨,天气正一点点染上寒意,道旁的银杏树叶将人行道染成金色,踩上去时有叶子碎裂的响声,像是小孩子掰饼干的声音。这样的时节里,横滨的市民们也一如往常地忙碌着。

    织田没有时间欣赏美景——他就要迟到了。他急匆匆的走进事务所,汇入大厅的人流中。这是黑手党事务所大楼的其中一座,大厅很宽阔,在保安台前、房间的中央有一个很大的锦鲤池,大厅后面有四架玻璃电梯,各种职员忙碌地上上下下。除了随处可见身着黑衣、配有武器的守卫之外,这里和普通的商业大楼并无二致。织田的办公室在二楼,在上班前的时间没有占用电梯的必要,他超过几个人拐进楼梯间,一边盯着手表一边奔跑。在走廊的尽头,有一间专为他这样的底层杂工提供的休息室,那就是织田的目的地。

    “织田君,早哪。”当他终于赶在最后一秒将工卡拍在打卡机上的时候,同事毛利豹一 1 简短地跟他打了声招呼。毛利君和他一样是黑手党的底层成员,但是比他早加入几个月。他为人鲁莽,自尊心又很旺盛,织田加入组织后的某天,曾看到他和组织的一位成员发生口角——如果同为男人还好,偏偏那位成员是身材娇小的女性,虽则毛利君的本意只是据理力争而已,但对比一看就显得格外盛气凌人。在这种双方气势全然不对等的事态下,愈来愈多的同事加入了争吵,还有人说叫守卫来将毛利君带走。织田其时正领到清扫那片空间的委托,他系着围裙,手持清洁工具,将人群所占据的面积之外的走廊空间清扫完毕之后,旁若无人地从已经开始彼此推搡的人群中间穿过。

    “失礼。”他鞠一鞠躬。并没人注意他。不过人群中很快发出“哇呀”这样的声音——这是穿着鞋的脚被拖把边缘碰到时,脚的主人发出的声音。

    “喂!你……”这下争吵的节奏全然被打乱了,吵架中的人们依次以滑稽的姿势跳了起来。

    “我说啊,你有在听人讲话吗!?”

    织田像是刚注意到同一空间内有人的存在那般说道:“抱歉诸位,请移步别处再谈。”

    同事们面面相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令人摸不着头脑的男人继续清理走廊,争吵于是就这样停了下来。

    从这天起,似乎是单方面认定被织田帮助了的毛利豹一君,每每见到织田都会打招呼。不算十分热情,更像是率先在肺内憋了一口空气似的样子。织田就这样抱着不置可否的态度和毛利君认识了。

    休息室前方的屏幕上,不停滚动着的是事务所大楼内外需要处理的各种杂务,前面一栏标有委托的部门和编号,成员空闲的时候在电脑前的仪器上刷工卡,就可以领到委托。实在是讲究效率的做法。虽说存在无所事事的人,但既然每天做过的事项全部留有记录,也不好太过敷衍。

    将每个人的需要的种类和甜度写在笔记本上,跑到几公里以外的咖啡厅给九层财务室的同事进行物品采购,原因是是“公司的自动咖啡机榨得太难喝了”,回到休息室之后在每日工作记录簿上把这条抱怨记录下来。在十四层协助一位准干部的秘书处理文件,具体而言,就是把那些写有重要机密的文件放进碎纸机里,看着它们是否好好地被吃掉。之后又被抓去给同一楼层的某个小型会议做记录,内容大概是关于内部刊物版面调整之类的,会议结束之后,留下来打扫卫生。

    充实的一上午就这样过去。转眼快到午饭的时间,织田稍作休息就到开在大楼中部的餐厅内吃饭。下午的工作也将继续这样的景况。总体而言,织田觉得这是一份惬意的工作,每小时一千八百円的薪资在同类行业中十分优厚,运气好的时候也会有被塞小费的机会。唯一不满意的是打卡制度,哪怕迟到一分钟也会留下记录。织田每天都竭尽全力准时赶到,即使如此也常常因为发生意料之外的事而影响了前去上班的速度。如果能灵活一些就好了。

    今天因为在电车上打盹,坐过了站,差点又没能赶上打卡。至于为什么能在早高峰嘈杂的车厢内睡觉,织田自己也感到困惑。

    织田随手抽了一份组织的日报拿在手里,对于他这样刚加入组织不久,又并不习惯和人闲聊的新人来说,阅读日报是个贴心的选择,况且排队的时候还可以用来消磨时间。

    这样平凡的一天,在他看到报纸的头版标题时令人不快地停止了。

    「龙头战争」爆发 港口黑手党召开干部会议 将推行不干涉政策

    争斗发生的契机并不复杂。随着一位富商的去世而出现的巨额遗产——据称有五千亿之多,如同给平静如湖水的里社会投入了一颗炸弹般引发了几个非法组织间的冲突,仅仅一周的时间,冲突就迅速扩大化,连横滨四大组织的其中之二高濑会和?史特雷因?也被迫卷入,于是这场争斗被命名为「龙头战争」也就合情合理了。至于为何会引发争夺,报纸上并未写清楚。

    横滨的黑夜正在侵占白天。尽管在普通人看来仍是一派宁静祥和的景象,但用不了多久,这场冲突便很快会发展到即使是街头的小贩也无法忽视的程度吧。

    在一般的黑手党成员眼中发生这样的事并不难理解。一年前,在港口黑手党先代临终前的暴虐中,这座城市的中小型非法组织有许多遭遇了重创。在那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内,它们必须用尽一切努力筹集重建的资金,否则将难以逃过被吞并的结果。将饵食投向蓄有饥饿的鱼群的池塘中,大大小小的鱼便会在几分钟内蜂拥而至,将其分食殆尽。这一动作引来更大的猎食者,池塘上空的鸟儿、岸边的野猫纷纷为了自己的利益而伸出爪牙,此间的安宁被彻底打破——这便是事件的本质。

    黑手党那位极其注重合理性的领袖则没有被眼前的景象所诱惑,或许是因为并不缺乏资金,没有浸湿双脚的必要吧。

    然而这种看似合理的解释忽视了一个重要因素的存在,那便是政府的情报部门。织田仔细辨认着报道中透露出的一丝违和感。既然事件的结果如此容易预料,为了城市的安宁,政府便会动用一切力量封锁消息。如果把政府视为四大组织之外更为强大的组织,那么动乱无论如何都无法出现。那么是谁把情报泄露出去的呢?

    在那喧闹的表象之下,也许有谁在酝酿着更大的阴谋也说不定。织田有些凝重地走到吸烟室,点着一根烟。他想起昨晚,太宰孤身一人乘着夜色从自己家中离开,而他竟然放任他走掉,堪称愚蠢。

    织田一边吸烟一边给太宰电话。在连续听到三次忙音之后无奈地放弃了。

    “在这样的时机闹别扭啊……”织田自言自语着,给太宰编辑了短讯:

    “你没事吗。遇到危险的话请让我知道。”

    但愿是在闹别扭吧。织田想道。他按部就班地吃完午饭,回到休息室继续下午的工作。本日收工的时间不晚,织田在夕阳斜照的街道上迈步,但这并不是家的方向。

    有时候,事件的概率不能影响人们的决断。即使对一件事的把握有 90%,但只要 10%代表着无法接受的结果,那么人便会做出相反的决定。反过来也是一样。人类就是这样愚蠢的生物。

    织田所前进的目的地是太宰的地址。那是下棋时的赌注、织田从他口中得到的秘密之一。

    太宰说的地址是市中区的山手町,位于元町的背面,由于地势较高的缘故,能够俯瞰到整个商业街,织田有时会到附近采购物品,但是并未来过这里。目前拐入的街道属于一处高级住宅区,两旁耸立的房屋被建造成考究的西洋风格,看上去坚固又美观。太宰的家是其中的一座,在一众房屋中并没什么特别,只是在这家家户户都开始做晚饭的时间,显得有些空寂和冷清。织田走到大门前,对着门铃按了三下。

    两分钟过去,并没有人回应。织田于是走向了旁边的那一栋屋子。一只长毛小狗从草坪上的狗屋里汪汪大叫着冲出来,像一只飞速滚动的皮球。

    开门的是系着围裙的女主人,大约三十岁左右,从那笑容中完全看不出任何与黑手党的牵连。

    “那个。请问您认识旁边这栋房子的主人么?”

    “那间屋子啊,据说以前是一位外国古董商的资产,但是很少使用,一年以前被人买下以后就再也没有人住过了呢。您若是找屋子的主人有事的话,等到屋主回来我可以帮您问问哦。”

    “这样啊。我知道了,打扰了。”

    果然是这样么。织田道别了那位姿容优雅的女性,走上回家的路。

    一天,两天,三天。即使在战争笼罩的阴影下,黑手党最底层成员的琐碎工作也一如既往地继续。只是自从报道发出后,织田第一次在滚动的屏幕上看到了“协助回收尸体”这样的工作内容,黑手党成员的伤亡最终还是不可避免地发生了。

    这三天内太宰依旧没有联系他。织田自问与太宰的交情不算深厚,也决不认为身为黑手党长官的太宰治有义务向自己汇报人身安全,也就是说,这完全是出于私心而进行的庸人自扰而已。

    有关于太宰的传闻仍然常常听到,而这次的争斗似乎让他的作用更加得到凸显。“如果是那位大人的话,一定会有办法。毕竟是黑手党中的黑手党。”诸如此类的话不绝于耳。

    “即使这样,他本人似乎战斗能力并不强的样子。”在终于对那样的说辞失去耐心的这日,织田忍不住这样问执行同一任务的豹一。对方大惊失色。

    “织田君在哪里得知这样的事?”

    “有幸某次任务结束之后见到过吧。”看到对方如此惊诧的样子,织田才堪堪想起黑手党准干部以上级别成员的异能对于外界是绝对机密,与太宰没有工作上联系的底层成员也并没有知道?人间失格?之存在的理由。“因为当时看上去伤得很重,连抵抗的痕迹都没有,所以推断他要么没有异能,要么异能没有攻击和防御的能力。当然后来推测也被验证了。”——有鉴于此,没来得及说出的这后半句话急忙被咽回了肚子。

    ——“因为异能对我无效,所以我最开始放松了警惕。……”

    在判断出我的异能之后立刻坦白了自己的异能吗。对类似这样的事倒是很随便。织田心想,真是令人琢磨不透。

    被织田的话语深深震撼到的毛利君,在耳边很不淡定地大呼小叫着。“喂我说,你居然还活着吗?……感想呢?不过我的话,虽说没机会见到,但那种喜怒无常的家伙也没有见一面的兴趣啊……嘛,不过我会好好花掉工资以表感谢的。”

    “这个不是重点吧。”织田无奈地抽出一根烟点上。“我的意思是非战斗系人员在前线很容易伤亡。既然占据着那么重要的位置,那么即使是武器也没有不好好保养的道理。”

    也不知道对着谁说出了这样滑稽的、不可能被理解的话。有那么一瞬间,织田感到“希望那话语若能随着吐出的烟雾被风吹散就好了”的孤独。

    “谁知道,也许这世上的确有玄学存在呢?”豹一难得爽朗地笑着,两手伸在脑袋后面,“具备那种名声的存在,仅仅用气势就能吓退敌人也说不定。”

    这倒也有几分道理。不过自己见到的似乎不是这样。如果这是事实,那么浑身上下都无法移动的太宰,又是什么样的敌人制造的呢。

    ……

    时间罔顾人们意志地流逝。

    再次收到太宰的信息,是在一周后的傍晚,下班的电车上。绝没有想到在此时收到的信息,在风衣口袋里微微地振动,看到发信者的名字之后仿佛连同表情和说话的口气也一并传送过来,将脑内的记忆全部激活。不过那条只是很简短的短讯。上面只有两个字。

    “吃饭。”

    啊,真是的。为了让微微颤抖的手指停下来织田稍微数了一会秒,然后马上打了电话过去:“晚上一起吃什么?”

    “不,那个……织田作……”对面似乎对此很局促的样子,“我想发送的是‘抱歉’了啦……真是的,一定是精神被食物攻击的缘故——也就是说我已经开动了,真可惜呢……但是,果然织田作的提议超级无法拒绝……怎么办?”

    “那么过一会老地方见吧。”完全不经过大脑那般,脱口而出了这样的话。即使如此也觉得在自然不过。

    电车载着车厢内的乘客,像风卷着尘粒般呼啸;脸倒映在玻璃窗上,人群的嘈杂从耳边远去,却仿佛身处异空间内,周围空无一物。唯有前往“那个地方”的心情如此沉重而真实。

    那是为了与太宰相遇的存在。

    ——最初、只是想要报复而已。

    太宰治站在Lupin的门口,因为无聊四下张望着,没有注意到红发男人的出现。

    如猫般无声走近的男人,伸出了双臂。

    “织田z……诶?”

    抱着被人拆穿后不甘的心情,想着“绝对要在这人身上讨还回来”,思考应当如何才能达到最佳效果,在此刻被宣告完全失败了。在回过神之前,身体已经贴上男人的胸膛。携带着深秋傍晚的冷空气迎面撞上来,和那个人的气质一样不由分说地强硬。

    砰砰。心脏跳动如在蛋的胎内挣扎着亟待破壳而出的雏鸟。

    啊啊——

    真是难以预料的事态。

    自有记忆以来,从没有过的……

    窒息感。

    一切判断和感知都彻底失去了,从未如此真切地感到自己是一片空白,在那精神去往彼岸的时刻,只有衣服摩擦的窸窣声和头顶的呼吸提醒着自己还在此地。

    那是如此地令人恐惧啊。

    “不进去吗?”经过了很久,又或者只有一瞬。太宰治轻声说。

    “是啊。”

    这会是一个平凡的夜晚。在日后无数的平凡夜晚的其中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