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11 忘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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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程时,叶英一直独立船头。裴元原以为与忆盈楼的仙娘有关,想与他聊聊,几次欲言又止。终看不过去他独自闷着的模样,便过去谈临行前叶炜的情况,没想到叶英担忧的正是这个。 “他与我说在山庄待得闷,想去虎跑别庄住,我便允了。”叶英面色犹豫,“细想起来,当时三弟的状态确有些不寻常。他出言轻狂,你走后我讲了他几句。他不单马上认错,还答应我去与父亲和二弟正式道个别。” 裴元脸色也严肃起来:“三郎那天与我说的没什么,只是我觉得他不像轻易就释怀放下了。三郎之症结,说到底是心病,心病……”他说着却噤了声,脸转向一边。 叶英不解看他,却见他神情有些怅然。 半晌裴元才继续道:“阿岚可对你说过话?”叶英摇头,甚至用眼神反问他:我该如何与小囡说上话? 裴元不由苦笑:“她并非天生如此。只是自从我救回她到现在,治疗梦魇尚且有些头绪,她却一直不愿意开口说话。师父说此为心伤,可我除了多做诱导也无他法,好歹用些新奇玩意儿转移她注意,少教她沉溺于独处幽思之中。” “先生的意思,我不该放三弟独居别庄?” “倒也并非是不可。山庄人多口杂,难免压抑。只是不知三郎可有其他聊得来的知交,能请来探望?不然只有剑思一个,就怕连他也会心生郁结。” 叶英蹙眉,沉思片刻:“先生所言甚是。我与二弟虽同他说得多,难免带来压力。更不提三弟性子恣意好强,小妹之事他恐怕心中过不去。如此想来,之前他一反常态,还说‘叶炜最愧此生,多累父兄’……” “这话……等等,三郎该不会又?!”裴元眼睛顿时睁大,两人对视一眼,叶英脸上也闪过焦急厉色,正好船家喊声见着藏剑码头了,叶英已是一蹬甲板,百转千回的轻功身法施展开来,瞬息间就到了对岸。裴元也紧跟上去,发现藏剑侧门歪着不少受伤的藏剑弟子,护卫也乱作一团,他们顾不得许多就往里去。 “大郎!是大郎回来了!” “霸刀的柳浮云带人来闹事,和三郎打起来了!” 果然在洗心堂外,叶炜已跪在地上抱着脑袋浑身抽搐,而剑思挡在他身前,正苦苦撑住柳浮云刀上风雷。叶英轻喝一声,指尖气刃划去,胶着的双方往两边震开。与此同时叶炜仰天一声悲号,双目赤红如血,竟是走火入魔之兆! “三郎!”一道撕心疾呼从背后传来。 叶英已冲到叶炜身前,裴元则回身一拦,将一个奔来的女子拒在战场外。 这边叶英出手如电,不等叶炜再度发功,便并指点中叶炜眉心。浩瀚内力自灵台而入,生生压下叶炜经脉中逆行暴动的真气。 所有行动不过三息之间,那边柳浮云扶刀站起,女子又唤声“阿兄”跑了过去,将人死死拉住。而叶炜彻底瘫倒在地,模样颓然,叶英伫立在他身前也是静默不语。裴元想去查看叶家兄弟情况,却见叶英眼中隐隐有怒,顿时驻了足。 只见叶英阖目,好一会儿才睁开,身周蓄势的剑气也随着呼吸逐渐平复下来。 此时叶英再看向叶炜,眼里还残留着清晰可见的痛心。良久,叶英从俯视,到渐渐俯身,捡起地上的无双剑,与叶炜平视。兄弟俩面容轮廓隐见亲缘,却是一者昳丽一者坚毅,像两把相似又全然不同的利剑。 裴元从一旁过去扶起剑思,看到叶英好像在和叶炜说什么。而他手下忙着给剑思点xue止血,别的再不管。 金戈交接必有争鸣,若知长短相济,互补盈缺的道理,哪怕如长庚残了口钝了刃,又如何不无双?裴元顺便也装作没瞥见叶炜浑浊的瞳仁,在接过兄长的剑瞬间流下清泪。罢了。他想道,就再治一次,这次该终于听话了。 “阿兄!” 叶晖赶回来看到叶炜并无大事,好歹松了口气。柳浮云早被那不知何处来的女子拽走,叶英也来不及追究,目送裴元带着剑思和叶炜先去疗伤。而叶晖根本拦不住叶炜,便急急疏散了庄内其他弟子以及前厅受惊的商人们。 他又见兄长面色不虞,一时踌躇不言,背后却有人先凉凉开了口:“叶家几位郎君个个一表人才,可惜啊,有些事到底术有专攻。你看看,都被人欺到门前来了,二郎,要我说择日还是备礼上河朔去一趟。南北商行,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干脆弃武专心铸剑,也不用争这个风头嘛。” 来人正是西域商会的掌事,连同几个大商会派来的,与叶晖算是切磋许久相持不下,就是外边刀光剑影也总不愿空手而归。更兼有个本地的富商,冷哼道:“叶二郎,莫怪小老儿说话不好听,纵使你们藏剑这几年势头正盛,他霸刀都还是百年世家。咱们商场上最讲究个互帮互利,你死握着那点秘法不放,谁敢掏心窝子帮你?更不提早有梅家前车之鉴,你们叶家作壁上观可比谁都快啊……” 忽然乍闻叶英语气森冷;“几位既对藏剑行事颇有微词,又何必在此费心筹谋?藏剑所供兵器,自有藏剑的规矩,叶家门庭立于君子之道,清者自清,何须他人口舌置评。二位若想不明白这个道理,新辟商路之事,以后再谈吧!” 这番话背对众人掷下,竟连个眼风都没给身后瞠目结舌的巨贾,只侧首令叶晖跟上。身后商贾们呆愣半晌,才默默互相对看了一眼,心中算盘暂时歇了声。 都说叶家大郎不理外务,除了以前那点名声也不见有大作为,今日却能一口拍板,竟让平日八面玲珑的叶二也对其马首是瞻。还好叶三当真是武功尽废。这叶家的大儿子,反而是他们所知最少的那一个…… “事情就是这样。” 剑思嗫嚅,委屈地看看自己身上层层绷带,又看向叶炜的床头,裴大夫那脸色是越来越有他师父的真传了。剑思曾见过一次叶英亲自打铁的手劲,如果裴大夫也会打铁,他估计那块幸运的铁应该就是三郎的脑阔。 “……还好捞上来得快,又及时送去给师父他老人家。”裴元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刚泡完水又跳出去和人打得走火入魔,你们三郎真行啊。” 剑思看了眼安然昏迷的叶炜,回想了他俩从小到大一起捣蛋挨家法的情谊,毅然决然把他卖出去:“先生放心,这次我一定看好三郎,他再不喝药,我就打晕他灌下去。” “哪用得着这么麻烦?要我说是柳家娘子送药过来,保不准他连碗都一起吞了。”进门的男子长发不冠不束,若不看手中端着的汤药,气质当是倨傲潇洒。 “这位乃是‘江南孤影’于无翼,就是于兄奋不顾身,下水救了三郎。”剑思起来介绍与介绍,裴元也回了一礼。 “哪里就是我救的,是柳家娘子悬了重金,我刚好肥水不流外人田。”于无翼也一进门就狠瞪了眼床上的祸头子。 这举动或许让裴元找到了共鸣,端详他片刻道:“少侠回去记得服一贴防风汤:防风、甘草、当归、赤茯苓、杏仁、桂枝俱半两,三钱黄芩、秦艽、葛根,二钱麻黄。” “大夫好眼力!怎知我本是体热,这两天确觉有点着了风寒。”于无翼讶笑道:“鄙人一直有心学些岐黄之术,不知来日能否和大夫请教一二?” “请教不敢当,吾师素愿普教医道,少侠有惑,某定知无不言。” 这头裴元和于无翼聊得投机。不多时叶英进房,也不说话,直看了那两人好一会儿。裴元还是没注意到他,便示意剑思出来,吩咐道:“收拾收拾,若他还想,就搬过去住。如果那位柳家娘子想见三弟,便让她也暂住吧。三弟以前那些朋友,你觉得堪交的,也请他们过来看看三弟——间或错开,莫让他知道。” 转眼到了腊月,仙娘果真带着襁褓来到了藏剑,一时引起流言纷纷。 尤其仙娘还特地来谢过裴元恩情,剑思紧接着就闻风而来,试图从裴元这儿探听点他师父的八卦。裴元缠他不过,只能把忆盈楼之事讲了一遍。但关于那个孩子身上与叶英同样的梅花印记,他仍埋在心底没说,想的是与其说道他人私事,不如等叶英哪天自己对众人公布,那样谁都无需再瞎想胡猜。叶家大郎为人,断不会是那种薄幸浪荡之徒。 他想着,却自己扯了扯嘴角,环顾四周试图找点别的话题。只见山庄内早早挂起了灯笼,布了不少烟火,裴元便好奇怎么就开始年关的布置,剑思才解释,原来今日是叶英生辰。 “哎,这不就是双喜临门?”怪不得剑思喜气洋洋,自接自话。裴元立刻回了他一个和善又不失礼貌的微笑,转身往山庄侧门去。 去哪里?他不知道,他只一昧走。簇簇细雪落在他的发上,藏剑山庄如今又是银装素裹了,算来他与叶英相识快两年,只是他也不知道叶英生辰。 他不觉行至岸边临水沉思,忽然头顶一暗,抬眼看到是白绸的伞面,竟不知叶英什么时候站在他后面的? 裴元眨眨眼,而叶英只是看着他。 裴大夫挑眉,叶大郎才偏过头佯咳了两声,睫毛扇得蝴蝶翅膀一般,手上倒稳如磐石,将两人同遮在方圆三尺的庇荫之下。医者紧抿的嘴角要翘不翘的,终于有些忍不住笑,把头扭过一边去:“大郎功力之深,裴某竟不能防了。” “叶某欲往剑冢闭关些时日。方才见先生独自出庄,恐傍晚雨雪靡靡,便想送先生一程。”叶英的视线也有些四移不定,却听裴元讶道:“闭关?”他愣住:“今天不是你生辰?你闭关那仙……” “那先生可愿与叶某一同走走?” 岁暮冬至,寒梅已到了花开不见叶的时候,一路行来常有红雪霏霏。裴元说得多,都是夸柳家娘子有能耐,叶三竟然连着数月安生调养,恢复效果颇甚。叶英只是莞尔听着,随他望去断桥处。裴元忽问西湖岸痕残雪,梅风吹衣,是否年年俱如此? 叶英想了想作答:“不同而同,同而不同。纵年年相似,只是观景之人又多了变化。” “也是,来年几位郎君都成双成对的了,何须早叹流水斜晖。”裴元语气轻巧,面上也随意,却不见叶英瞄了他一眼。 “确实,待名剑大会结束四弟与顾家娘子的事就该定了。只是三弟和柳家娘子之间,”叶英叹气,“我藏剑和霸刀山庄同为铸造世家,在江湖上名声相争。恐怕,好事多磨……” 提及此,裴元也疑道:“藏剑行事素有君子之风,何以与霸刀接下如此大的仇怨?仅是为那名剑、扬刀的盛会之名么?” 叶英脚步微顿,侧目看他,并未作答。而裴元也只当他是默应,兀自叹道:“如今江湖上,还有明教野心勃勃。世人争名逐利,那些避世隐者,无力妇孺何辜?纵想远避纷争,天下又哪有一处清净之地?” “我辈多想的是纵马江湖,快意任侠。先生,何思寄隐孤山?” “纵马江湖,可是大郎所愿?” 裴元将问题抛回给他,然而叶英远眺良久才答道:“重任在前。” 他又摇头,转言道:“明教若有什么动作该是在名剑大会之上,也正因如此,我需尽快再有突破,才能在名剑大会上保得万全。” “论功力我虽不如你,也知修炼至高武学,突破甚为艰险,距离名剑大会不到三月,你切莫逼自己太紧。”裴元皱眉道。 叶英闻言却一笑,又兀自垂眸片刻,轻声道:“我只怕纵容。” 裴元也沉思了会儿,便道自己要去虎跑山庄盯着叶炜,以防霸刀再来滋事。这回轮到叶英蹙眉迟疑:“如此,你照顾孙老和令侄岂非不便?”不料裴元一条条和他分析起来:“若不这样,你手头可有弟子堪用?剑思尚且都劝不住三郎。你藏剑又被盯在多少双眼里?何况现在你还多了仙娘和孩子,顾得上哪头?又怎么放心得下去闭关?” 他说得头头是道,没注意叶英忽然歪了歪脑袋:“仙娘怎么了?” 裴元一愣,再看叶英瞅着他,目光里藏着几不可见的戏谑:“说来,仙娘确与先慈的娘家有些关系。可惜她与纯阳的一位道长成婚不久,那道长就远渡东瀛寻师,杳无音信。大娘不忍她如此离开忆盈楼,只是那男孩生出来终究不便,我便作主接她来藏剑照拂。” 裴元的脑袋顿时轰地一声,只觉得热度从脸颊迅速烧到了耳根。他微张着嘴,脸上怔怔,心里早痛骂百遍自己刚才都瞎说些什么!还有为何叶英不早说清楚仙娘的事?! 只听叶英继续道:“不单为此,祭剑堂的婉清娘子嫁与慕容少侠后,空缺也还未补上。” “……哦,是,婉清娘子。”裴元绝望地闭上眼,早不知道在说什么。只觉得自己一言一行早就被人看了笑话,满脑子就想跑路。 “我……我想起来还要去给阿岚拿药。”他讪讪说着就要举步。没想到叶英身形一偏,刚好挡住了他的去路: “说起仙娘,当日先生在忆盈楼的画可画完了?” “呃……尚未。”裴元满脸写着想逃,叶英却浑然不觉,看他的目光仿若井底清辉。 可望一眼这水中月,又说不出明日有晴无晴。裴元忙避开他的视线,才发现面前叶英堵死了唯一的出口,自己背后是湖,左右无路。 “不知先生画完,可否借叶某一观?便是山有扶苏,隰有荷华,叶……”裴元听他絮絮不止,顿时有点急怒上脸。叶英还不及忍俊,却听他慌慌张张撂下一句“我、我等大郎功成再来相庆!”就索性运起轻功,轻点碧波,身影如燕般破林而去。 留下叶英举着伞呆了半会儿,才轻轻笑叹:“……某,亦慕之。” 再出关便是明年了。不知春燕归巢时,是否还有人踏风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