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疤
一道疤
我妈脸上有道疤,从右嘴角笔直向下,一路划到下巴。 她是东北人,小学在沈阳念书,冬日大雪封山,寒冰封湖,她和很多小朋友一样,热衷于在湖面上撒欢奔跑。 由于她爸,也就是我姥爷的工作调动,一家人匆匆忙忙搬来北京,生活习惯没来得及更新。 那年北京降温慢,东北积雪深可埋膝的时节,紫竹院的湖还没冻结实。 她照例跑上去,没两步,咔嗵一声掉进冰窟。 下坠时,她的下巴磕在浮冰上,留下半指宽的裂口,没能痊愈。 我觉得很酷。 尽管她没明说,但我猜她小时候也许是个顽皮的孩子,她不只跑了,肯定还蹦了。 湖是被她跳碎的。 如果我能认识那个年龄的她,也许我们能成为不错的朋友。 可惜,打我记事起,她就日日对着镜子往疤痕上涂药。 中药,西药,民间偏方。什么都试过。 我有时帮她举药罐,有时帮她捏棉签,难免鄙夷地观望她满怀希望的动作。 她讨厌那道疤,我也讨厌她。 或许我就是她脸上的一道疤。 我成绩优秀,没有偏科,奥数拿过银牌,作文上过报纸,很多家长被她带上门来,向我咨询考试的经验,复印我的月考试卷,拿回家给她们的孩子学习。 即便如此,她还是不满意。 班主任在家长会后把她留下,说你家孩子什么都好,就是太内向,蔫不出出地,有时又挺敏感,这种性格以后恐怕难在社会上立足呀。 班主任真记仇,我不就是在她劝我选文科班时,吊了吊脸子吗? 又没有瞪她。 上面这件事是初中班主任干的,小学班主任对我也有类似的评价。 她觉得我没选上班干部,是因为拉票发言全是套话,不够真诚,平时人缘也不好。 要怎么拉票才算真诚? “大家好,我就是你们每次挨骂时,爹妈希望你们能争相效仿的优等生。其实我和你们一样贪玩,不爱学习,但我是我妈一生的梦想,不能让她丢脸;我也不想竞选班干部,我怕麻烦,不想要任何需要抢夺的东西,只想扮一扮众望所归的万人迷。” 我不可能这样说,当然只能讲些书呆子乖乖女的套话。 失败是注定的。 我清楚自己没有招人喜欢的能力。 我的性格本就是天下第一的古怪,如果有人喜欢我,她必将取代我夺下背弃社会的头筹。 没人愿意为我做出这种牺牲。 我也不爱笑,这在我数不胜数的缺点中,是微乎其微的一点。 但我妈很在意。 小学时,每次放学,我妈去学校门口接我,总问我见着她怎么不笑。 “你看别的小孩笑得多开心,你是不是不想见到我呀?” 没有发生好笑的事,为什么非笑不可呢? 很累啊。 为什么非要揣测我的心事呢? 面无表情的时刻,我仅仅是沉浸在自我的思绪里,只有思考,没有情绪。 然而,吵架的时候,这些时刻就会被她翻找出来,成为控诉我的力证:“你就这么恨自己的父母吗?” 真好笑,明明家里只有我俩,只有我俩在吵架,她还是要用“父母”这个词,显得有人和她一起受苦。 他们是一个战壕的战友,我是随时要颠覆他们的敌人。 真不好意思。 你搞错了,mama,我只恨你一个。 ——真想直截了当地怼回去,但每次,我都气到说不出话。 后来,我终于学会,一和人照面就微笑。 可见到她,我还是笑不出来。 讲到这里,或许你已经发现,我和我妈相处的时间,比正常的母女长太多了。 我还没介绍她的职业吧? 你可能已经猜到了。 是了,她是家庭主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