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贰拾壹 成书

    书箱成栋放置,应传安缓步走在其间,感觉能听到溢出来的文字。

    “这就是你们家库房?”她蹲下,翻查放置较矮的一箱箱的书箧。

    手下的书纸质劲韧,装帧齐整,墨香阵阵,成色甚新。看来他家生意很是兴旺。

    刘孝喜不语,静声跟在她身后。

    见他没有回应,应传安自顾自蹲下,刚碰上那箱书,听到了一声细微的嗡鸣,她骤然回头看向他,另一只手悄然摸到刀柄,提起戒备,“刘掌柜很紧张吗?”

    “恕我多嘴,书籍珍贵,近来运输更是艰难,姑娘还是下手轻些为好。”刘孝喜这句话倒是真情实感。

    应传安瞥到他按在腰侧的手,心下推断好走势,面上不动声色,点头回道:“自然。”

    下一刻,她闪身躲到一边,背后袭来的刀刃迅速割断她的发带。

    发丝散乱,应传安笑出来,多少年无人对她刀剑相向。面对他刀口下急促攻势,她连连避开,手上的匕首一时间没舍得捅过去。

    “刘掌柜,店里死人不吉利啊。”

    “你怎么偏偏注意到了呢,”刘孝喜面目已然扭曲,注意到她尽数避开,心下一凉,手上章法全乱,“怎么偏偏要…”

    应传安看到他出招混乱,猜他全然没有功底,估计是打算从背后一击制敌,没想到居然叫她躲开。

    难怪,这掌柜虽说是商贾,但一身书气,或许先前不曾涉身杀事,这样的人竟然沾染了上了这般大逆不道的事。心中分析之际,她手中的匕首已然架到他脖子上。

    “刘掌柜。”应传安在他喉间比划,略带惋惜,“现在可以全盘托出了?”

    她拿这威逼的法子问过不少人,那种抵死不从的情况少见,刘孝喜不例外。

    应传安按他所说,打开了几个箱子,它们都堆在角落,试图避人耳目,刚一拆开,一串金戈交撞的声音,刀剑滚落,寒芒刺目。

    应传安闭了闭眼,压下窒息感。此时,在她脚边散落的好像并非几柄刀戈勾铩,而是所有有识之士,达官显贵们早有猜测的,盘旋在所有人头上的猜想,鲜血淋漓地坠落实地。

    刘孝喜脸色发白,坐倒在地,“我就只负责收货做假账。上头每次都会少给三箱书,再叫我通过涨价保持账本能对上,别的我再不知道了。”

    应传安听他说完,脚尖踢了踢那堆兵器,“那这些呢?”

    “这个我真不知道!私藏兵器可是大罪!”他激动道,“就这一次,就这一次,收到的货对上了,我本来想着还能捞一笔,结果谁知道打开是这东西!”

    “看来这些本不该送来的,是他们不小心给你了。”应传安能猜到大概了,此时,她如此不愿意承认,那个早有预感的事马上就要成为板上钉钉的事实,“刘掌柜,我问你,你们除了漕运,还通过什么方式拿货?”

    “有些书籍珍贵,所以还有一批货,会找镖师押镖。”

    “也就是走陆路了。让我猜猜,是不是不论远近,你的上头都要求押货必须走北容山?”

    “…是。”

    北容山山匪横行,按理讲,商队避之不及,谁赶忙往上凑,不就是上赶着被抢吗?就是上赶着被抢。

    应传安笑了一声,把匕首从他脖子上放下。

    她给自己束发,悠悠踱步至库房门口,轻声道,“你们先前少的货,都是这类玩意儿,每次路过北容山,山匪就会来劫走这些走私的东西。”

    “刘掌柜可看清楚了,”应传安指向那些箱子,“箱子的四个角都画了红标。北容山的山匪和上去送货的对这里边是什么心知肚明,里应外合。”

    她说那群山匪怎么不抢大商行,专挑小商队下手,本以为是恃强凌弱欺软怕硬,结果是因为大商行们上赶着送啊,哪里需要抢。

    她不是讲给刘孝喜听的,但看着他随着她所说的,身体抖如筛糠,脸上浮出了她所熟悉的恐惧,那是她在幼时见过无数次的神色,不久后将与天下人如影随形的神色。应传安确实想折磨他,见他如此反应,笑着继续说。

    “让我继续想。漕运停运,是被人拦停了吧。而且,就在郧阳这块儿拦停的。漕运运河被堵,水塞不通,分流他处,以致周围河流湍急。你们几个商行联合漕帮把消息锁起来,不上报情况,郧阳又物资丰足,反正只要商人不说,谁也察觉不到物资少了。所以,至今,县衙里没有一个人知道。你们对官府的人一向瞒得紧。”

    “你们要做什么。”事情至此昭然若揭,应传安走到他面前,蹲下来看他的眼睛,“你们有一个人敢说出来吗。即使圣上不追究,你们有一个敢承认你们要发起什么吗?”

    他把匕首递给他,帮他用颤抖的手握紧刀柄,“你们要拔剑而起,你们要伏尸千里,你们要杀人。”

    她停了会儿,才把那个词说出口:“你们要谋反。”

    “……”

    “你早就知道。你博览史书,通晓五经,你能猜测到,但是你不敢信。”她说的无波无澜,放开他的手,一步步往后退。

    “你不是唯一一个,苏氏商行也并非唯一一家。郧阳官商勾结,早就不知道走私了多少甲胄,多少粮草。三年前,上一任郧阳知县将粮食尽数给了那群贼寇,导致郧阳粮价失调,便谎播旱灾向外征粮收稻,也不算假话,毕竟郧阳当时确实无有一粒存粮。”

    “你们用天子的钱,百姓的税,去养一群烧杀抢掠的贼,去谋陛下的反,去杀他们的亲人。”

    *

    来时就日薄西山,现在已经到了夜半,整条街市的人去尽,只有一个人,伫立在月色中。

    “怎么样?”

    “……”

    真没想到能在门口看到他,她以为他早该回去了。

    月光如银,应传安默不作声地走过来,她的下裙,从腰到尾摆,有一串殷红的血液。

    “打起来了?”陈禁戚把披风递过去。

    应传安垂着眼,接过披上,似是疲惫至极,点头:“他自杀了。他命不该绝,但我不知道还能责备谁。”

    “……”

    “殿下。”她突然喊到,“殿下。”

    “什么?”

    “……”话到嘴边,应传安脸上又浮起那类笑容,改口道,“殿下陪我回去吧。”

    他没有应声,但三息过后,二人一同抬脚往府邸走。

    郧阳夜里也没人点灯,只有星月还在,此时晦暗不明,周遭环绕的云层诡谲。不知何时起,明月变成这副模样了。

    陈禁戚停下,她随即驻留在原地。

    应传安看到他的眼神,露出了上次挑灯夜谈时的表情。

    她偏爱将一切都说的不明不白,意味深长,不允许自己受到探究,甚至不允许旁人有窥探自己的想法,她不愿意把自己展露无遗。一旦有人对她维持出来的谦谨宛慎的外表有所质疑,对她刨根问底,她会不知所措,以至于自暴自弃。

    然而此时此刻,她将自己打开,把一切写在眼底,再直直望向陈禁戚。

    她神色一向恬淡,势必将内里的东西捂得死紧,不允许他人窥到半分,表面上又通常太过柔顺,仿佛何等事物都能承受,就宛如日晷一般,随着外物轮转而投下不同的影子。实则,无论旁人如何劝说,她严防死守的内里半点不变。她可以轻易做出违心的举动,但难以发自心底地认同。

    可是,她所熟悉的自己,她坚守的自己,无法预测这条路有多远。

    时辰,远近,都变成了另外一个世界的东西,她站在两处天地的交界,头晕目眩。街道万籁俱寂,应传安却听到了厮杀声,惊叫,马匹嘶鸣,刀剑交击,这些从她出生就听到的,贯彻了她幼年的声音。

    这些声音,源自英雄豪杰的喊杀,源于深宫后主的痛哭,源自她夜读史书见过的所有文字,源于她亲眼目睹的一场场苦战,源自她沙盘上布的兵。

    她仿佛置身幽州,脚下全是骸骨,谁母亲的骸骨,谁梦中人的骸骨,漂泊无依一无所有的骸骨。尸骨会被拖去焚烧,如果在冬天,周围会聚集一群取暖的人,那是尚且生还的人,他们把手伸到亲人和故人的身上,看他们在火光里消失殆尽,什么都留不下来。最后,这些取暖的人也会走近火中,这场火,这场烧人的战火,从生到死,从一个王朝的建立开始,从前人的口叙笔述中燎出,烧死了所有圣训人伦,盛宴,大义;拿新生的孩童,一个少年,一对父母做柴火,拿所有生来就无能为力的人做柴火;凭借后人慷慨的释然和前人的逝去,凭借新生命们的勃勃野心,将愿意的,不愿意的,都拽进焚身烈火,来让它贯彻青史。注定什么时候不再有生,就什么时候不再有死。

    他看向她的眼睛,清楚地看到她溺亡了,然后,一个新的影子从她眼底浮现起来,那是史书中有所记载的影子,是郧阳知县,是应拾遗,是应家二娘子,是不曾谋面的人,她站在这条街道,与天地融为一体。

    *

    暴雨忽至,铺天盖地的水雾。

    二人几乎是踩着点儿到了府门,在门口等候多时的律钟执伞迎上来,张口想喊应传安,却看到她边上还有人,一时愣在原地。

    应传安咳了一声,推着她往廊道走,律钟顺着她的动作走了几步,后知后觉:“姑娘,伞…”

    “你自己打就好,三个人遮不下。”

    “这…”律钟想说什么,但一行人很快就走到了廊道,雨水被挡住,她试图看清自家姑娘边上的到底是谁,不想那人披了斗篷,看不清面容,只能根据身形判断出是个男子,她想了一会儿,恍然大悟,立刻把视线收回。

    应传安默默把人挡住,支开她,“小钟,找人备水,我们…我要沐浴。”

    “是…”律钟犹疑地看了二人一眼,三步一回头地撑伞离开了。

    应传安很快就知道她为什么那么迟疑了。孩子怪实诚的,她说她要洗还真只给她洗。

    她看着屏风后孤零零的浴桶,又看了看陈禁戚,笑道:“殿下,鸳鸯浴啊。”

    “……”

    两人都很倦了,应传安本来不打算调戏他,却无意看到那小几上搁的也只有自己的衣裳,她眼中透露了些狭戏,自己率先往外走,从屏风后探头道:“殿下先请,我再找人备水。”

    *

    雨水催寒,分明该算是夏日,夜里却寒气逼人,偏生暑气难消,门窗紧闭,二者相峙,分外闷燥。

    应传安褪去湿透的衣物,靠进浴桶,把半张脸埋进温水里,让水面升到唇上。

    她在水中伸手,这双手理应满是厚茧和伤痕,现在除了中指略有一层文笔茧。余下的痕迹,那些她夜里舞剑,笔耕战论的痕迹,都被岁月覆去了,短短半年,她离开陇西不过大半年,亲友凋零,家书难成,仿佛一无所有了。

    回想起陇西,回想起幽州,只有满天血色,难以入眼,可是,现在她必须把那些记起来。她曾经是如何把人头从项上割下来,如何起势排兵,急静行军,今晚一过,就不该再只存在于回忆了。

    越想越是烦躁,应传安把手摔回去,啪嗒一声,水花四溅。她闭眼歇一会儿。

    “姑娘!”是律钟的声音。

    应传安睁眼,坐起来向外看去,回道:“怎么了?”

    什么事儿能叫律钟这这时候找上来?

    “有一封密信,送信人说必须立刻交给姑娘。”

    “……”

    应传安看一眼身下,揉了揉眉心,“好,小钟放在案几上就成。”

    她粗略擦干身子,披一件外衫走出,齐腰高的漆金案几正对着室门,遮在屏风后,她拿起上面那封信。

    这封信,紧急到在暴雨肆虐的半夜送来。

    信件用骑缝章封过,应传安认出了印章,心沉到最底,迅速展开细细看完。

    她无言站在原地,水滴顺着发丝滴落,最后彻底冰冷。

    应传安渐渐找回知觉,垂眸走回去,把信件丢回水中,笔墨被洇开,字迹模糊不清,最后完全散在水中。

    她看着那一张薄纸溶成碎屑,为自己穿上衣服,走出小室。

    现下或许已至丑时,天空辨不出明暗,

    门外大雨呼啸,狂风急吹进窗内。她顶着风口走在廊道,轻薄的衣衫好似随时会被溅起的水珠沁湿,栉风沐雨,最后到达了一间房室檐下。

    应传安推门而入,温暖的水汽能把人蒸腾融化,她处于冷暖交界,愈发觉得燥热,手指和鼻尖返上僵寒,几乎快落下泪来。

    她对着屏风后隐约的人影道:“殿下,我想做了。”